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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文集-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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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了。他只有生陈洪泉的气,从前亏待了自己,如今又坏着心计来讨朱家门上的便宜。女儿养到这么大,正好帮着自己挣家业,况且又碰着了好时代,有多少能力尽管可以使出来,收入能成倍成倍地增加,陈洪泉倒使个招儿来挖他的墙脚了;走着瞧吧,没有那样的便宜事。朱坤荣不打算把女儿看成赔钱货。现在提倡晚婚,晚婚好嘛!朱坤荣举双手赞成,第一,女儿应该帮父母多做几年生活,报答养育之恩。第二呢,将来出嫁的嫁妆也要靠自己挣出来。当然做父母的也有一份心意,但不能靠这一点成什么气候。将来朱坤荣怎样打发女儿出嫁,就全看女儿自己的努力。现在,八字还没写一撇,早着呢,对象是天皇老子,也得先穿破几件龙衣再说。至于到陈家门上去做媳妇,那得多看看情况,不光考验女婿,还要考验考验公爹呢。

一句话,朱坤荣要难一难陈洪泉。你陈洪泉是共产党员、大队支委、生产队长,十多年来一直领导大家走那个“集体富裕”的道路,结果把大家弄穷了。你算是个正派人,并不曾像有些干部那样“集体不曾富,自己倒富了”。你同大家一样穷,但总不能再穷光荣了吧!这两年大家在富起来,真正要集体富裕了,你也该显显自己的能耐!你的能耐在哪里?你还不及我朱坤荣,身上穿的、碗里端的不说,你那三间破屋几时才更新?我女儿不是王宝钏,休想把新房做在寒窑里。你的任务重着呢,自顾自忙几年再说吧,别先把眼睛看着人家的姑娘!

朱坤荣是向前看的,并不记他,不过因为过去有过不愉快,现在要求苛刻些罢了。这也算通情达理了。真的,他对陈洪泉也像大黄狗一样,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嘛。

朱坤荣这样想着的时候,往往同陈禾生的出现联在一起。有时候,是陈禾生站在自己面前了,他才想起这些来。而另一些时候,则好像是一种感应,往往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这真是缘分。

自从朱坤荣买回毛竹节枝以后,陈禾生虽然自家不曾买到,但却得到了一个为朱坤荣报效的大好机会。扎扫帚是陈家村上的传统副业,陈禾生从小就跟着大人们到供销社的作场里去做过加工活,天下无没用的技能,现在可给他大开了方便之门。靠了这一点,他可以随时随地走进朱坤荣家大门,在那儿同心爱的金秋姑娘一起操劳,爱待多少时间就待多少时间,决不会成为讨厌的人物。

聪明的陈禾生把这种机会利用到艺术化的程度,每当朱坤荣吃完中饭,打着饱嗝,努力克服午睡的渴望坐到矮板凳上去扎扫帚时,陈禾生就潇洒地走进来了。他常常穿着天蓝色的西短裤,印有红字的白背心,轻轻快快地叫了一声伯伯,并不在乎朱坤荣是否答应,就走过去把愁眉苦脸的金顶从坐位上推到一边,一面动手操作,一面说:“去午睡吧!”他做得自然而亲昵,完全像一家人。金顶得了空,扑刺就往外飞,可以玩一会,朱坤荣呢,也听出“去午睡吧”那句话是对着他说的,虽不肯答话,脸上平板板地像不曾理会,其实心里像吃了杯冰淇淋那样舒服。

这种时候,他会对懒散地坐着还未动手的儿子金发不满地说:“还不曾歇够哪,这像是给自家做事吗?”一句话泄露了天机。他本无心,别人却听懂了。

“不怕猪头不烂,就怕火功不到。”陈禾生想起这句不大恭敬的话,其实倒也确切。他有的是工夫,他舍得工夫替朱坤荣赚钱。他不在乎,他要人!他相信胜利一定属于自己。



朱金发不像陈禾生那么乐观、浪漫,他比禾生大两岁,“对”的“象”还同受高频干扰的电视图像一般,模糊不清。

那个姑娘读到高中毕业,相貌普普通通,朱金发本来不存妄想,自认配不上她,因为他只读完小学,人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可是朱坤荣看中了她,觉得她会做,有耐心,又是独女,家中就只母女两人,没有什么拖累。一旦成事,把岳母养起来,那边一份家业也就归女儿女婿了。有一件事情朱坤荣一直感到遗憾,就是不曾让儿子、女儿读中学。那时候眼看上学也是乱弹琴,倒不如让儿女在家养羊养兔。想不到乱中也有稳的人,那姑娘倒有真学问,去年一笔账,会计不会算,还让她算清了呢。朱坤荣明白儿子的弱点就是不大会谋划,只会死做;要能有那么一个贤内助,就文武全才了。这件心事,前几年一则内虚,一则“资本主义的尾巴”抓在人家手里,没有条件说话。近年来兜底翻身,钱也有了,屋也造了,心也宽了,人也香了,就自信娶那么个媳妇,也不算高攀。于是就叨念起来。一家人稍稍交换意见,自然无不赞成;所以就托人传过信去。那边倒也客气,虽未允诺,也未拒绝;只说女儿还小,家里人少,要过几年再说。朱坤荣听了,一来合理,一来也提高了信心。他设身处地想想,这姑娘十九还是嫁在同村最好,母女随时有个照顾。过几年就过几年,横竖自家今后条件会越来越好,越来越能使姑娘动心,那就耐心等一等吧。因为两家传过这种信息,之后表面上很客气,暗底里倒很注意动静。

农村里的青年男女,大都是这样先说破了再谈恋爱的。双方一开始似乎也都有意要接近。可是朱金发三趟一跑,就不敢去了。一则嘴拙,找不到几句话说,二则姑娘文化高,说的事他不大接得上茬,像学生上考场,发虚了。朱坤荣知道了,心里说,对,这就是我的儿子。谈恋爱什么的,本来就不是空口说白话。老婆不是靠嘴巴骗得来的。归根到底要讲条件。老话总说‘柴米夫妻’,很实在嘛!因为我们都是凡人,不能吃西北风过日子。现在儿子年轻力壮,碰上了这个好时代,第一就是要把家底垫扎实,这就叫根基。家底有多厚,根基有多牢,屋顶上的毫光就有多高,额头上的皮肤就有多显!不用宣传,别人一看就晓得。别怕没有媳妇,到那时候,送上门来的有的是。

朱金发不敢去,并不是不想去,他同姑娘待在一起,心里觉得甜、觉得实在、觉得有一股清泉在潺潺地流,也许这就叫做幸福吧。他就怕这幸福不长,才不敢去。到了这时候,他才同妹妹金秋一样埋怨他父亲了。为什么你不让我们多读几年书?现在连谈恋爱都不够用啊!

他心里觉得苦,就发狠干活,省得多想。朱坤荣给他安排的生活是永远干不完的,朱金发陷了进去,永远也拔不出来。他也常常想要赶快做一阵,把一切做完了之后就去探望那位心上人。但逐渐变成了一种不断延期的托辞,是自己安慰自己,自己给自己希望。要等空下来了再谈恋爱,他父亲决不会作出这个安排。他能说什么呢?为了他的幸福,父母都在拼老命,他能不发愤图强吗?世界上有“舍己”、“忘我”的说法,但“舍己”、“忘我”都有一个“为什么”?那么,朱金发这种“舍己”、“忘我”是为了什么呢?是为自己。这有多矛盾呀!可世界上都有这样的事,而且自认为很值得。为了别人的事,多干了会喊苦;可为了自己,倒是做死了也不怨。真叫为自己而毁灭自己。为什么呢?就是朱坤荣那句话;只要手里有钱,就有老婆送上门。

事情就这样拖下来了,姑娘始终不曾像陈禾生那样自动送上门,朱金发的吸引力显然不及朱金秋。如意算盘不好打;而且也有难题,例如手里究竟要有了多少钱之后,才会有老婆送上门?有几个?有几等?钱数、个数、等数的比例关系怎样?恐怕大数学家陈景润也算不出。朱金发就不知道自己该有了多少钱之后,心爱的姑娘会送上门。也说不清自己到什么时候才能有那么多钱;因为人家不曾开过口,就没有价。倒是事情在向相反的方向发展,村子里起了谣言,有说金发是个呆子,连谈恋爱都不会;有说金发眼睛大,谈恋爱都摆架子。更叫人不安的是邻近村上看中那姑娘的不止金发一个,人家可活动得厉害呢。眼看这桥不但造不成,连砌了的桥墩都要拆了。朱坤荣这时才慌了,他不怕肉痛,叫老婆怂恿金发花工夫去缠住对方。金发不去,他没那一手本领,去了更尴尬。他问声不响,谁说都不听,一个劲儿埋头扎扫帚。真是一个好劳动力,朱坤荣这时候总算尝到滋味了。

到了这个关键时刻,朱坤荣心里明白,村子里只有一个人最能帮他扭转局面,但要请得动他,却不容易。

这个人就是陈洪泉。



朱坤荣有一条适宜繁殖任何菌类的热线,能够一直通进陈洪泉的灵魂里去。他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婆,老婆便告诉女儿金秋,金秋便告诉禾生,让禾生去央求自己的爹。这些嘴巴和耳朵都绝对保险,总是畅通无阻,毫无后顾之忧。人类历史上靠了这一类热线曾经创造出奇迹,但比奇迹多出万倍的则是肮脏。面对这夫妻、母女、恋人、父子、未来的翁婿和亲家这一连串至为亲密的关系,一个人的灵魂几乎总是赤裸裸显现出来。

朱坤荣交代老婆说:“你同金秋讲的时候,不要说是我的主意,是你的。我只当不晓得。”他对金秋同禾生的关系,还不曾拿定主张,不肯留下把柄。否则,万一将来陈家不争气,自己不让女儿嫁禾生,人家会骂他过河拆桥。再则就怕陈洪泉知道了是他的主张会起反感,本来肯帮忙的事也不肯了。

母亲交代女儿说:“他对你究竟好不好?真好还是假好?就看他答应不答应帮忙,能不能办成功!乘这机会也算是考他一考。如果连这样的事情,在你们还不曾凿定'注'的时候就不听你的话,将来你过了门,还有什么事情会听你?我女儿可不到他家去做丫头!”

金秋却向禾生说:“这都是我爹娘作的孽,眼皮薄,见识浅,生了儿女,不会替儿女前途打算。哥哥小学毕业时,成绩挺好。老师都来动员他升学,我爹拿定主张不让读。他说:‘一个人书读得越多,越容易变坏,你看共产党一次次搞运动,揪出来的人,十九都是知识分子。可见读了书能做好人的不多。就算我儿子好,但在坏人沟里待久了,总沾不着光。弄不好连祖宗八代都挨骂,亲戚朋友受牵连,还不知到哪一代子孙才能安稳。算了吧,顶好还是不识字;像我这样,尽管他们割我的尾巴,就不能叫我写检查。我不会写嘛!光这就省掉好多麻烦呢。’结果我哥哥现在就变成这种样子,只知道死做,别的计算一点也没有。其实他心地好,老实又勤快,不过世面见得少就是了。真正了解他的人,谁都不会嫌他,你说不是吗?”

“我能说‘不是’吗?”禾生开着玩笑。

“谁强迫你了?”

“你最民主了。”禾生继续开玩笑说:“我们两个正在民主地商量干涉别人的婚姻大事呢。”

“这不是干涉,是帮忙。”

“帮一方干涉一方。”

“你顶坏了。不肯就拉倒!”

“别‘拉倒、拉倒’的,我在爹面前不香,你朝‘公公’说去。”

“你坏死了。”

“你说声我顶好。”

“你顶坏!”

“顶好!”

“顶坏。”

“坏就坏,坏得刚巧配得上你。”

过了三天,吃晚饭时,陈禾生才碰到从城里建筑工地回来的爹,他一面吃,一面就把这件事简单地告诉了陈洪泉。然后笑着说:“我声明,我把话传到就算了。你肯不肯帮忙,与我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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