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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有泪 作者:goodnight小青-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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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后夫妻双双在案旁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圣上恩隆,同僚和睦,这仕途平坦,青云路走得稳——他般般都好,般般都是欢喜。心满意足。

    世上再没像他这么圆满的人生了。报喜不报忧。他面上恒常是挂着祥和的微笑,日久像结了一层薄壳。

    宽广的堂屋中有清冷陈旧的香,是那种人口不多的高贵人家的气味。可笑市井话本演说富贵,什么玉堂金马,锦簇花团,不过是寒酸人梦想中的伧俗。真富贵却是如此,不动声色,灯火熹微的遥远楼阁。只有垂地的湘帘偶尔微微一动。

    空气中回响着他的声音。是深沉动听的男人嗓音,圣上因最喜听他颂读朝典。此时平直宽阔地嗡嗡在屋内荡着,他不说话便有种不自在的感觉,这房子太空。所以说个没完,把今日见闻一一述与她听,又是下月某日谁家寿诞,谁家嫁娶,提醒她准备礼品。

    夜明静静地听他说了,随口答应一声。他的喉咙像一条自行其是的活物,麻木地扭个不休。

    他忽然住嘴。觉得疲乏。乏到骨子里。对着这美丽娴静的女人……他儿子的母亲……她肌理晶莹,此时是穿戴着尚书夫人的缎子衣裙,腕上翠镯越衬得赛雪欺霜。她这样白,嫁了他十年,还是如花似玉,脸上不见半点岁月的痕迹。

    褚尚书一家子都是天人般的标致,这在整个京城里都是出了名的。夫人尤其美,那么大一个孩子的娘亲了,容颜还如二八少艾,简直是个奇迹。多少王公的宝眷明里暗里啧啧地嫉妒着。

    她是一朵反常的花,永远苍白,永远不会凋谢。

    他想,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她们看到她,还会羡慕么?

    忽觉自己是这样的滑稽。对着一只蚌,把这些事情说个没完。

    像个疯子。

    “相公不说了?”她含笑问。

    他摇头:“累了。不说了。”

    “那几家的事,我都记下了。相公放心。”

    “夫人当家我一向是放心的。”

    然后他端起碗,顾自用瓷勺舀着汤里的雪耳。夜明微笑地望着她的丈夫——他现在不唤她娘子了。他们身份比前不同,况且他也有了点年纪。

    那么,她其实也该改口唤他老爷了。只是叫顺了口,一时难改。

    他待她越发尊重。不像戏里唱的,男子平步青云便弃了糟糠妻。他做了官,待她只有更好。夜明觉得她应该心满意足。可不是,她有什么不足的?从来女人的命再没像她这么好的了。可是……

    她出神地望着他,其实没看。茫茫的自己也不知看向哪里。

    可是,这就是做人一遭了么?人间的繁华情分。这不是当初她的想象。

    总应该……还有些什么的吧?或许人间还有些什么,是她所未曾体会。但那能是什么呢。她什么也不缺。

    繁华,情分,他都给她了。

    她想起珊瑚。珊瑚此刻不知道怎么样了。其实想来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无愁海底五百年来的日子都是这般,她离开才自十年。但珊瑚……

    珊瑚只当夜明到过人世一趟了。她想。眼里越发茫茫。

    因此她没有看到他一直用小勺拨弄着碗里的汤水,却不曾喝上一口。

    ******

    赴过了兵马司大将军的寿筵,又吃当朝宰相第四子的喜酒。那日他带着贺礼前去赴席,是一对羊脂玉瓶。

    座中自是嘉宾济济,一派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娶的是翰林院夏大学士的女儿,也算是门当户对。

    一时新夫妇交拜了天地,新娘仍蒙着红巾由人牵引入室了,这厢四公子帽插金花,挨席开始轮流敬酒。他今夜做新郎,大家又都是斯文体面人,谁当真去灌他。意思意思而已。故三巡下来,四公子仍神清气爽,倒是礼部尚书褚大人自多饮了几杯,酒沉了,心里扑扑直跳。

    生怕出丑。他离席,出厅堂,暂去更衣。仆人引他至净手处。他入内狠狠地吐了起来。

    事毕,见有预备的蔷薇花露浸过的巾帕,拿来擦了把脸。那芬芳湿漉的面巾敷在脸上一阵冰凉,渐感清醒。手扶着墙壁慢慢出来,只觉脚下虚浮不定,方才一场大吐仿佛把心肠都呕出了,人是空心的,腔子里百无着落偏又沉闷得很,像吞了千斤重的一个大铅块。

    心里好闷。他觉得他要生病了。

    正摇摇晃晃往回走,忽然眼前一花。

    忙站定,强睁醉眼看时,这一身吉服的严妆少女立在面前,脂红粉白。

    她仪态端庄,福了一福:“褚大人。”

    “姑娘是……”他皱了皱眉。这女子是谁?他怎不认得?

    “今儿娶亲的是我哥哥。”她抿嘴一笑,“褚大人怕是喝多了些?”

    他闻言顿生羞愧,忙理理襟袖,庄容谢道:“原来是府上小姐,下官无知,多有冲撞,望小姐莫要见怪。”

    “什么冲撞啊。你是跟我爹爹一殿为臣,我又不是你上司,哪来的下官不下官。”

    小姐笑得似乎更开怀了,却用手绢轻掩了檀口。

    回廊里挂着一溜大红灯盏。光色滟滟。隐约听到遥远传来的饮酒丝竹之声。小姐脸上给灯光映得朦朦胧胧。他陪着笑了两声,却觉头脑仍是昏昏的,像在做梦。

    原也听说过宰相大人膝下五子,只有最小一个女儿是最疼的。富贵人家独女跋扈些也是常事,这位小姐已算得谦逊有礼的了。不想今日竟在此碰上。她又如何得知他的名姓?

    想着,便脱口问:“不敢动问小姐怎生认得是下官的?”

    “褚大人在全京城都是有名的,别说我,就算那些老百姓们谁又不夸着你褚大人丰神翩翩。旧年我爹爹过寿之时,你来赴宴,我们便早已见过了。要认得你又有何难。”小姐道,“——但褚大人——你怕是不认得我。”

    他不知如何应答,便笑道:“今日令兄大喜,小姐如何逃席出来?难道不为你哥嫂高兴么?这是大喜的日子。”

    “有什么喜?”

    她突然反问。他却怔了怔,方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古来这都是人生的大喜事。夫妇团圆,人之大伦。诗里又说愿做鸳鸯不羡仙,如何不喜?”

    “那也不过是我四哥跟新嫂子的大喜,与我何干?”她笑道,“我上头五个哥哥,打小就见着哥哥娶嫂子,喜酒摆了一回又一回,终究我这做妹妹的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是看热闹的。便再团圆,于我又有何喜。褚大人,你娶亲的时候一定欢喜得很吧?是不是也这么热闹?”

    他又愣住了。片刻,只得点了点头。

    小姐仿佛出着神,幽幽地说:“——你定是欢喜得不得了。大家都说,你的夫人是个大美人,跟你正是郎才女貌,再相配也没有了。褚大人,你一定很疼爱她吧。”

    “我妻为人贤良,褚某一生敬重于她。”

    “她真有福气。”小姐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

    他不再答话,匆匆一揖,侧身擦过小姐身畔,一径自回席上去了。

    
 

珠有泪 正文 第4章
章节字数:5922 更新时间:08…12…30 21:54
     不久朝中却出了件大事。

    皇上决定将平安郡王的女儿许嫁海外一岛国的王公,以安蛮夷。满朝里挑选送亲使者,这差事理所当然落在褚尚书身上。再没异议。除了他,还有谁这样丰神儒雅又善于应对,不卑不亢,能彰天朝威仪。

    于是殿上钦点了,着他送郡主出嫁。

    光阴似箭,转瞬两月,诸般妆奁仪仗都已备好,那边也派海船来接新王妃。天朝自亦预备了船队一道送去,浩浩荡荡,极尽风光。

    褚风散朝回府,行装早已打点完毕。次日起个绝早,率众前往平安郡王府迎了郡主出来,一行人送至运河畔,挥泪而别不提。

    褚风与郡主之兄同在大船之上随伴郡主。舟行半日,他在舱房中觉得气闷,踱到船头迎着那和风媚日,胸襟为之一爽。看看已过晌午,想起儿子这会儿不知已吃过中饭没有。

    儿子今年八岁,已进学房攻书。如今留在家中由先生及府里心腹老家人代为照管。

    这中间有个缘故:原来他的母亲、尚书夫人亦随送亲船队出行。

    自从得知他奉了这趟差,夜明便着手替他打点行装。她虽默默地不说什么,眼里有一种悲伤。掩藏在瞳人深处,是一点黑暗湿润的光。太黑了,像一个人极力压抑的呜咽声怕人听见,只管捺下嗓子眼儿里去,到后来总不免荒腔走板。那黑黑到尽头恍惚就变成了墨蓝,衬着她雪白肌肤,偶尔一瞥却惊出几点冷汗来。美得带几分诡异。

    他如何不知。

    她是想家了。一只上岸的蚌,撂在旱地里这么多年……单是想想他也替她难受。可是她不对他讲,想到这他有些怨忿。她跟他做夫妻十年,却什么都不对他说——从一开始,就是她要的他,然而她要了他做什么。

    要的只是他这具躯壳么?

    他这具躯壳,陪在她身边十年。

    背地里未尝不恨。但他轻描淡写地说:“夫人也想去么?我明日向皇上请命看看成不成吧。”

    她理着他的衣裳,手略微停了一停。却只轻轻点了点头。

    结果自然是无不成的。郡主身边正缺上了点年纪、端重大方的命妇随行照看、提点一切,那些养尊处优的夫人们没一个愿意远涉重洋担这分辛苦的,他这奏议一上,朝廷正是求之不得。当即允了,并赐褚夫人内廷命妇尊号,可随时出入宫闱面见诸椒房贵人。

    她便也拿些自己的随身衣物,收拾了一口箱子,把儿子安顿好,届亲迎之日跟他同上船去。

    行了几日,经运河至出海口。那国遣来的海船早候着了,众人遂簇拥着郡主换船,扬帆出海。一路无话。

    褚风及另几位送亲钦差日里只与那国来使一处闲谈,夫人自去陪伴郡主。

    说是陪伴,实则并无可陪之处。那郡主去国离乡远嫁,自是委屈万分,从离京那日起便没停过哭泣。他们拿了所有海外奇珍异物哄她一笑,只是不能。

    就连那国来接的人也只是初见那天命他们拜了新王妃,此后她总是关起舱门,不肯见人,整日里只与陪嫁来的几个丫鬟及贴身奶娘一处愁坐。才上船那几天,夜明去她房里问安说话,见她悲泣也抚慰一番。郡主只得收泪,敷衍几句。后来也淡淡的了。

    夜明便也不常去见她。想那女孩儿此刻自己难受还顾不过来,哪还有气力敷衍不相干的人。

    她乐得清闲。丈夫接见来使,日长无事,她常常遣开丫鬟,独自走到船舷无人处凭栏眺望。海船宏伟,高也不过几丈。

    夜明把手肘靠在舷上。

    几丈的距离之外,下面便哗哗漱着翻涌着蓝的海水……船头上饰着异国的金色兽面,那不知名的怪兽吐出獠牙破开海面,沿着舷的流线翻起一溜变幻的花。先头水还有点脏,近出海口的地方水上人家、商船渔舟密集,朝下望,那颜色泛着黄,褐,说不出的浑浊。可是行了几日后,海水越来越蓝。是那样一望无际的、霸道的蓝,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地蓝、蓝、蓝向深里去……夜明在咸湿的风中仰起面,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

    往前往后,看去全是一片的蓝。哗哗的涛声响在她的脚底。

    海浪声中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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