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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6-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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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迎头撞上,并一起栽到桥下!
于姐立时站不住了,瘫下来。曹胖子赶紧叫来一辆出租车,把她拉到车里。赶到出事的地方,两辆汽车硬撞成一堆烂铁,分不出哪是哪辆车。场面之惨烈就没法细说了,横七竖八的根本认不出人。曹胖子灵机一动,用手机拨通老闷儿小灵通的号码,居然不远处的一堆黑糊糊的血肉烂铁中响起铃声。于姐拔腿奔去,曹胖子一把拉住,说嘛也不叫于姐去看,又劝又喊又拦又拽,用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又找人帮忙才强把她拉回来。看着她这披头散发、直眉瞪眼的样子,怕她吓着孩子,将她先弄到洋货街上。谁料她一看到欢喜餐厅的牌子,发疯一样冲进去把所有砂锅全扔出来,摔得粉粉碎。她嘶哑地叫着:
“是我毁了老闷儿呀,是我毁了你呀!”
她的喊叫撕心裂肺,贯满了深夜里漆黑空洞的整条洋货街,直喊得满街的冰雪。
曹胖子忽然跑到厨房把炖肉的大铁锅也端出来,“叭”地摔成八瓣。
欢喜餐厅的门板又紧紧关上。照洋货街上的人的看法,于姐一定会带着儿子嫁给光棍曹胖子,和他一起把这人气十足的饭馆重新开张干起来。但是,事违人愿,一个月后,于姐人没露面,却叫曹胖子来把那块牌匾摘下来扔了,剩下的炊具什物全给了曹胖子。
又过些日子来了一高一矮两个生脸的人,把小屋的门打开,门口挂几个自行车的瓦圈和轮胎,榔头改锥活扳子扔了一地,变成修车铺了。矮个子的修车匠说这房子花两万块钱买的。这才知道香喷喷的欢喜锅和那个勤快又热情的女人不会再出现了。
有人说,她没嫁给曹胖子,是因为曹胖子有老婆,人家还有个十三岁的闺女呢;也有人说,欢喜锅搬到大胡同那边去了,为了离开这块伤心之地,也为了避人耳目。
真正能见证于姐实情的还是平安街的老街坊们。于姐又回到袜子厂。据说不是她硬要回去的,而是厂里的人有人情,拉她回厂。她回厂后不再做那办公室主任,改做统计。倒不是因为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已经有人,而是她不愿意像从前那样整天跑来跑去,抛头露面。
此事过去,她变了一个人。平安街的老街坊们惊奇地看到,从眼前走过的于姐不再像从前那样抬着下巴,目光四射,不时和熟人大声地打招呼。她垂下头来,手领着儿子默默而行。人们说,她这样反倒更有些女人味儿。
开始都以为她死了丈夫,打击太重,一时缓不过劲儿来。后来竟发现,先前那股子阳刚气已经从她身上褪去。难道她那种昂首挺胸的样子并非与生俱来?难道是老闷儿的懦弱与衰萎,才迫使她雄赳赳地站到前台来?
这些话问得好,却无人能答;若问她本人,则更难说清。人最说不好的,其实就是自己。
【作者简介】冯骥才,男,浙江慈溪人,1942年生,现为中国文联副主席、天津市文联主席。已出版有《冯骥才文集》等多种,其中篇小说《啊》、短篇小说《雕花烟斗》分获全国优秀小说奖;中篇小说《神鞭》、短篇小说《一对夫妻的三千六百五十天》、《拾纸救夫》、《炮打双灯》、《市井人物》、《石头说话》、《俗世奇人》分获本刊第一、三、四、五、六、七、九届百花奖。
新作附记
丙戌吉星高照,过年时老天终于给我几天的空白,正好了却那个旷日待久的心愿——为《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写姐妹篇。
写小说成了一个心愿,不知是幸事还是悲哀。
自那篇小说《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在《上海文学》刊出,至今已有二十四年。哪有姐妹相差二十四岁?整整隔了一个时代。其实当时这抬头老婆和低头汉的形象就已经从脑袋里冒出来。大概由于我是画画的出身,对可视的形象分外敏感,常常是先有形象和画面,后有个性和冲突。可如果那时写了一定还是“文革”背景,今天写便是当代底层小人物的无奈了。
虽然这姐妹两篇都是一对内心相爱的夫妻不幸和伤感的故事,都是弱者,都是反常(女高男矮和阴盛阳衰)的另类,所用的笔法也都是卓别林式的外谐内庄。但是前一篇的结尾是妻子死掉,后一篇则是失去丈夫。前一篇的人物没有姓名,后一篇有姓无名。这因为前一篇我有意不刻画性格,只让一个个场面和画面说话;后一篇我则努力使性格的逻辑推动小说。我是真正把他们作为“姐妹篇”来设计来写的。我想把它俩像虎符那样,最终合成完整的一个。
是为记。
(该“附记”本刊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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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耻而后勇
张笑天
穷光荣还差三个月届满,他在不适当的时候倒下了,不是通常人们猜测的那种倒法,他虽然窝窝囊囊,却是个手脚干净的县委书记。他得了肝癌,一发现就是晚期,肝昏迷倒在了县财政局局长室里,凌晨两点。发病的地方蹊跷,时间也令人画魂。
只有同行明白,这不是年终岁尾了吗?他和财神爷躲在角落里在盘点,这一年下来,是亏是赢?GDP比上年提高了几个百分点?恐怕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四十万人口的山区小县里,没有比穷光荣更关注的了,怎样向上报,报多少,挤出多少水分,看不看左邻右舍,这可是大事,关系民生,更关系他的升迁,对于靠政绩说话的干部来说,再愚笨的人也心知肚明。
可以肯定,穷光荣又因为纠缠在那些讨厌的数字里苦恼着,谁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无生命的阿拉伯数字能搭成天梯送你上云端,那些如同蠕动的虫子一样的数字啃噬着你,也能把你似锦的前程咬得百孔千疮。
想起穷光荣的外号,我总是忍不住想乐。这外号起自何年何月,何人所起,无可考。但我仿佛听说,是在一次省委扩大会议上,李永久叫苦不迭的小组发言,惹恼了主管农业的省委副书记,他半贬斥半开玩笑地说:你李永久永远哭穷,你唯一的本事是哭穷,怕露富。却不料李永久不急也不恼,嘻嘻地笑着回答说:谁有脂粉不往脸上拍,而往屁股上抹呀?没辙呀,真穷啊,揭不开锅了。书记便说:穷还有理?下次再来省里开会,也换件像样的衣服,别这么穷嗖嗖的,这不是穷光荣那年月了!穷光荣来得更快:这不是和戴着国家级贫困县帽子的形象相匹配嘛。
人们望着他那身灰不唧的老式中山装,还有耷拉着帽沿、油渍渍的解放帽,不禁哈哈大笑,虽无恶意,也绝不是赞美,穷光荣心里明白。
从那以后,李永久别的没捞下,捞了个穷光荣的绰号,当官的这么叫,连老百姓人前背后也叫,难得的是他并不反感,嘿嘿一乐而已。
穷光荣给人的印象是窝囊,用张百姓的话说,没刚性,不管什么会,他从不抢先发言,也不表功,永远甘居下游。如果领导点将,他还是嘿嘿一乐:穷县一没经验二没钱,取经、取经。
照说,县太爷在方圆几千公里的山里山外,也是西山一跺脚东山头乱颤的主儿。可穷光荣生性窝囊,县里干部们恨铁不成钢,背地里说他是一摊稀屎扶不上墙,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话传到他耳朵里,他还是嘿嘿一乐了事,他不仅没有官威,似乎更是个没什么自尊的人。
我也看不起他。我没同他共过事,作为邻县的县长,去年,在为期三个月的省委党校“科学发展观”学习班上同过学,那也是年终,他不怎么安心学理论,一有空就往省领导家里跑,有实权的各厅局他也不放过。
难道这个不起眼的穷光荣也在“跑官”?我一直在冷眼旁观,送礼是肯定的,我却挺可怜他,都什么年月了,他竟打发县里成车地拉来鲜人参、加工好的糖参,一车一车跟胡萝卜似的!谁稀罕拿这些烂贱的玩意儿大补啊!可穷光荣一根筋,认准这一门了,其实,你真不想大把大把地甩钞票,你再穷,山里也有值钱东西呀,野山参、鹿茸、蛤蟆油、蜂王精……总还拿得出手啊。他这种窝囊废,天生愚笨,用当地老百姓的俗话说,窗户眼里递礼盒,送礼都找不着门。
对他来说,病倒了其实是好事。我这倒不是咒他。就算再挺过去三个月,难道他还能升任地级市的副厅级职位吗?除非组织部长眼瞎。他在这个穷得当当响的“国家级”贫困县里一扎窝就是十二年,四年副县长,四年副书记,又是四年一把手,算是干到头了,不出大乱子已是他的福分,他别的能耐没有,倒是挺善于保持“不败纪录”,十二年贫困县的帽子钉邦铁牢地戴着,脸不红,心不跳,他好像从来没想摘掉的意思,他照例一本正经地哭穷,见人就叫苦。
在我的印象中,穷光荣不是个有贪欲的人,但也肯定是个没作为的人,老守田园,过去农村里嘲笑他这种人,通常用这样的话:上炕认识老婆,下地认识一双鞋。
躺在病床上的穷光荣根本不会知道,我已经奉命来接替他的职位了。我升迁的风吹了大半年了,我却万万没想到,我来接穷光荣的班!我光荣得起来吗?
我暂时住进和大车店差不多的县招待所,据说还是伪满洲国协和会的房子,青砖黑瓦的平房,要说变化也不是没有,煤炉子变成了暖气。说实在的,在当今,这样的县招待所可以当文物了。再困难,也不至于连脸面也不顾啊。我听餐厅的上灶师傅说,盖新宾馆的图纸都画了好几茬儿了,也不是没钱,穷光荣书记不让盖,所有的图纸都锁进了他的卷柜里。连上灶师傅都看透了穷光荣的小心眼儿:怕露富!
我竟要到这个穷掉底的地方“履新”来了!我老婆倒挺会开导我,穷地方好哇!穷到份了,你稍加努力,就显出政绩了,这叫“水落石出”法。虽然比不上水涨船高好,毕竟也算自我安慰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已琢磨了好几天了,想提一个振奋人心的口号。团结、拼搏、高效、务实,走向世界……已经没有新鲜感了。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来了灵感,我想起了“知耻而后勇”这句现成的话,对,就把这五个字悬挂在县委大楼正面,成为激励全县人民的口号。这也未尝不是对前任的一个无言的矫正,不思进取,到处哭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正是这个贫穷县永远受穷的原因所在。
我决定带上一篮水果去病房探视穷光荣。
当然,他不是我见的第一个人。到任后,我先找了财政局长,想摸清家底。看看这个超级贫困县会不会比我想象的还要穷。穷,不可怕,我最怕的是窟窿,这是官场的行话,所谓窟窿,就是风光无限的前任为造政绩,猛贷款,猛搞标志性建筑、形象工程,寅年吃尽卯年的粮,管他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反正各项经济指标的箭头都是直线飚升,后任到了,叫苦不迭,却又有苦说不出,岂能把指标再掉下来?只好继续瘦驴拉硬屎,让数字继续攀升。
穷光荣挺够朋友,本级财政不但没出窟窿,反而有一笔数目不小的存余。惊讶之余,我明白了,这与穷光荣的本性吻合,小农意识,攒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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