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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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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返回住所给由美古打电话。她不在,说今天值早班,已经回去。说不定今晚是去游泳学校的日子。我始终如一地嫉妒那间游泳学校,嫉妒五反田那样漂亮潇洒的教师把着由美吉的手耐心教她游泳的光景。因由美吉一人之故,我憎恶世界上从札幌到开罗等所有的游泳俱乐部。臭屎蛋!

“统统无聊透顶,简直是臭屎蛋,干巴巴的臭屎蛋,百分之百叫人作呕!”我学着五反田的样子出声痛骂。不料奇怪的是,心情居然多少痛快起来。五反田要是当宗教家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早晚领大家念念有词:“统统无聊透顶,简直是臭屎蛋,干巴巴的臭屎蛋,百分之百地叫人作呕!”很可能会大行其道。

另一方面,我实在想见由美吉,想得不得了。她那不无神经质的谈吐和干脆利落的举止,是那样地令人怀念。那用指尖按一下眼镜框的动作,那闪身潜入房间时一本正经的神情,那脱去天蓝色外装坐在我身旁时的姿势,是那样地讨人喜欢。如此浮想连翩的时间里,我的心情多少温煦平和下来,她身上有一种极其直率的气质,我被其深深吸引。莫非我们俩可以同舟共济不成?

她从宾馆服务台的工作中发掘乐趣,每周抽几个晚间去游泳俱乐部。我则从事扫雪,喜欢“雄狮”和过时唱片,从做一手像样的饭菜当中寻求微乎其微的喜悦——就是这样两个人。也许同舟共济,也许中途闹翻。数据过于缺乏,全然无法预测。

假如我同她在一起,还会伤害她刺激她吗?如原来的妻子所预言的那样,难道凡是同我往来同我相处的女性归终都将在心灵上受到我的伤害吗?难道因为我是个只考虑自己的人而没有资格去喜欢别人吗?

如此思来想去,不由恨不得马上乘机飞往札幌,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数据或许有所不足,但很想向她表白,说自己反正喜欢她。不行!在那之前必须把连接缝清理出来,不能半途而废。否则,由此形成半途而废的习性势必带进下一阶段,致使事物的进展全部笼罩在半途而废的阴影之中。而这并非我所理想的状态。

问题在于喜喜,是的,喜喜位于一切的核心。她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企图同我取得联系。从札幌电影院到火奴鲁鲁商业区,她如影子在我眼前一掠而过,并向我传递某种消息。这点显而易见。只是那消息传递得过于隐晦,我无法理解。喜喜到底向我寻求什么呢?

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该怎么办。

等待,等待即可。

静等事态的来临。向来如此。走投无路之时,切勿轻举妄动,只宜静静等待。等待当中肯定有什么发生,有什么降临,只要凝目注视微明之中有何动静即可。这是我从经验中学得的。迟早必有举动,倘有必要,必有举动无疑。

好,那就静等。

每隔几天我便同五反田见面、喝酒、吃饭,如此一来二去,同他见面竟成了一种习惯。每次见面他都为借用我的“雄狮”表示歉意。我说无所谓,不必介意。

“还没把‘奔驰’投到海里吗?”他问。

“遗憾找不出时间。”我说。

我和五反田并坐在酒吧柜台旁喝对汽水的伏特加。他喝的频率比我稍快。

“真的投进去该是相当痛快吧?”他把酒杯轻轻挨在嘴唇上说道。

“大概如释重负。”我说,“不过‘奔驰’没了还不接着就是法拉利!”

“那也如法炮制。”

“法拉利之后是什么呢?”

“什么呢?不过要是如此投个没完,保险公司必然兴师问罪。”

“管它那么多,心胸再放宽一些!反正这一切都是幻想,不过两人借助酒兴胡思乱想而已,不同于你常演的低预算电影。空想无须预算。什么中产阶级忧患意识,忘它一边去好了。丢掉鸡毛蒜皮,只管扬眉吐气!兰鲍尔基尼也罢,波尔西也罢,爵加也罢什么也罢,一辆接一辆投进去,用不着顾虑。海又深又大,容纳几千辆没问题。发挥想像力呀,你!”

五反田笑道:“和你谈起来,心里真是爽快。”

“我也爽快。别人的车,别人的想像力。”我说,“对了,最近和太太可水乳交融?”

他啜了口伏特加,点点头。外面潇潇落雨,店内空空荡荡,顾客只我们两人。领班无事可干,擦起酒瓶子来。

“水乳交融。”他沉静地说,抿起嘴唇笑了笑,“我们在相爱。我们的爱由于离婚而得以确认,得以加深。如何,罗曼蒂克吧?”

“罗曼蒂克得差点儿晕过去。”

他嗤嗤笑着。

“真的哟!”他神情认真地说。

“知道。”我说。

我和五反田见面时基本都谈论这些。我们口气虽然轻松,但内容都很严肃,严肃得甚至需要不时以玩笑作添加剂。玩笑大多不够高明,但这无所谓,只要是玩笑即可,是为玩笑而玩笑。我们需要的仅仅是玩笑这一共识。至于我们严肃到何种地步,惟有我们自身晓得。我们都已34岁,这和13岁同样是棘手的年龄,当然其含义不同。两人都已多少开始认识到年龄增大这一现象的真正含义。而且已经进入必须对此有所准备的时期,需要为即将来临的冬季备妥足以取暖的用品。五反田用简沾的语言对此进行了表述。

“爱!”他说,“这就是我们需要的。”

“有激情!”我说。我也同样需要。

五反田默然片刻。他在默默地思索爱。我也在思索,间或想到由美吉,想起那个雪花飘舞的夜晚她喝光五六杯玛莉白兰地的情景。她喜欢玛莉白兰地。

“女人睡得太多了,腻了,够了!睡多少都一个样,干的事一个样。”五反田随后说道。“需要爱,喂,向你坦白一件重大事项:我想睡的只有老婆。”

我啪地打一声响指:“一针见血!简直是神的语言,金光四射。应该开个记者招待会,庄严宣布‘我想睡的只有老婆’。人们笃定感动莫名,受到总理大臣表彰也未可知。”

“不止,荣获诺贝尔和平奖也有可能。因为我可是向全世界宣告‘我想睡的只有老婆’的哟!这不是常人所能轻易做到的。”

“领诺贝尔奖怕是需要礼服大衣吧?”

“买嘛!反正从经费里报销。”

“妙极!典型的神明用语。”

“领奖致辞在瑞典国王面前进行,”五反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现在想睡的对象只有老婆一人。感动热潮,此起彼伏。雪云散尽,阳光普照。”

“冰川消融,海盗称臣,美人鱼歌唱。”

“有激情!”

我们又沉默下来,分别思考爱。在爱方面值得思考的太多了。我想,把由美吉请到我住处做客的时候,一定得准备好伏特加、西红柿汁、倍灵调味汁和柠檬。

“不过,你也许什么奖也捞不到,”我说,“而仅仅被当成变态分子。”

五反田想了一会儿,缓缓地频频颔首。

“是啊,这有可能。我这言论属于性反革命,多半要被情绪激昂的群众踢得一命呜呼。”他说,“那样我就成了性殉教者。”

“成为第一个为性而殉教的演员。”

“要是死了,可就再也同老婆睡不成喽。”

“高见。”

我们又默默地喝酒。

便是这样谈论严肃的话题。如若有人从旁听见,恐以为全是笑谈。而我们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肃都认真。

他一有时间就打电话给我。或到外面的酒吧,或来我住处聚餐,或去他公寓碰头。如此一天天过去。我横下心不做任何工作。工作那东西做不做一个样。没了我世界也照样发展。我静等事态发生就是。

我把余款和旅行所用那部分的发票给牧村拓寄去。忠仆马上打来电话,告诉我钱要多收一些。

“先生说这样过意不去,而我也不好处理。”忠仆说,“交给我办好吗?保证不给你增加负担。”

我懒得争执不休,便说明白了,这回就任凭你们处置好了。于是牧村拓很快把30万日元的银行支票寄了过来。里面有张收据,上面写道“取材调查费”。我在收据上签字盖章,然后寄出。什么都能用经费报销,这世界也真是可爱。

我把30万日元支票装入票夹,放在桌面上。

连休假转眼过去。

我同由美古通了几次电话。

通话时间的长短由她决定。有时颇长,有时说声“忙”就放下。有时久久沉默,有时突然挂断。但不管怎样,我们得以通过电话相互交谈,也相互交换一点情况。一天,她把住处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这可是扎扎实实地跨进了一步。

她每周去两次游泳学校。每当她提起游泳学校时,我的心就像心地单纯的高中生一样时而颤抖时而伤感时而黯然。好几次我都想问起她的游泳教师——什么样子,多大年龄,英俊与否,待她是否过于殷勤等等。但终未出口。我怕她看出我的嫉妒。怕她这样对我说道:“喂,你是嫉妒游泳学校吧?哼,讨厌,我顶讨厌这样的人,居然嫉妒游泳学校,作为男人简直一钱不值。我说的你明白?真的一钱不值,再不想看见你第二次。”

所以,在游泳学校上面我绝对缄口不语。越是缄口不语,关于游泳学校的妄想越是急剧膨胀。练习结束之后,教师将她单独留下进行特别训练,那教师当然是五反田。他把手贴在由美吉的胸部和腹部,教她练习自由式游泳。他手指抚摸她的乳房,擦过她的大腿根,还告诉她别介意。

“不必介意,”他说,“我想睡的只有老婆。”

游泳学校妄想曲。

傻气!然而我无法将其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每次给由美吉打电话,我都要被这妄想折磨半天。而且这妄想渐渐复杂起来,各色人物接连登场。喜喜和雪。盯视五反田在由美吉身上游移的手指之间,由美吉不知何时变成了喜喜。

“喂,我可是个再平庸不过的普通人哟!”一天,由美吉说道。那天夜里她一点精神也没有,“与人不同的只有名字,其余全都一样,不过每天每日在这宾馆服务台里做工来白白浪费人生罢了。再别给我打电话,我,不是值得你花长途电话费那样的人。”

“你不是喜欢在宾馆里做工吗?”

“嗯,是喜欢,做工本身倒不感到怎么痛苦。只是我有时觉得好像被宾馆一口吞掉,一刻一刻地。每当这时我就想自己到底算什么,我这样的同没有一个样。宾馆好端端地在那里,而我却不在,我看不见我,自我迷失。”

“对宾馆你怕是考虑得过于认真了。”我说,“宾馆是宾馆,你是你。我时常考虑你,有时也考虑宾馆,但从不混为一谈。你是你,宾馆是宾馆。”

“知道的,这点。可就是经常混淆,分不清界线。我的存在我的感觉我的个人生活全被拖入宾馆这个宇宙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任何人都这样,任何人都被拖入某处,看不到其中的分界线。不光你一个人,我也同样。”我说。

“不一样,根本不一样。”

“是的,根本不一样。”我说,“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喜欢你,你身上有一种东西吸引我。”

由美吉沉默良久,她置身于电话式沉默之中。

“嗳,我非常害怕那片黑暗。”她说,“总觉得还要碰上。”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由美吉抽抽搭搭的哭泣声。一开始我没有反应过来,渐渐地,察觉那无论如何只能是抽泣。

“喂,由美吉,”我说,“怎么了?不要紧?”

“有什么要紧?不就是哭么,哭还不行?”

“啊,没什么不行,只是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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