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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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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奉命撤离萍水,特地前来辞行。”菖蒲血涌上脸,悲忿地问道:“还没见日本兵的影子,你们就望风而逃么!”“军机不可泄露。”金雄飞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拔。齐老先生和菖蒲兄,我劝你们速离此地,如果愿意跟我们同行,我可以推迟一个小时行动。”“萍水是我生身之处,葬身之所,我要与萍水共存亡。”齐柏年拱了拱手,声音悲怆。“金营长,我看你还是个热血未冷的青年,大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愿你不负军人应尽之天职。”“金营长,你这一走,我的日子可怎么过?”殷崇桂可怜巴巴地说,“我要电请上峰收回成命,你暂且不要开拔。”“军令如山,令出必行。”金雄飞拍了拍殷崇桂的肩膀,“殷县长,你手下还有二十几名警察和一个保安队,我再拨给你三十条枪和一万发子弹,扩充队伍,维持治安,如何?”“我要这些劳什子有屁用呀?”殷崇桂拉着哭声说,“如今要跟日本兵打仗,谁肯吃这份送死的钱粮?”“金营长,送给我吧?”菖蒲说,“我们正要把日知中学办成抗日学校,这些枪支子弹正可以武装学生们。”“给谁都一样。’金雄飞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我们要轻装,不想带走,没人要就得毁掉。”“那就毁掉,毁掉!”殷崇桂连连说,“兵刃乃是凶器,不能流散民间,以免滋生事端。”“殷县长,这叫什么话!’济柏年大怒“日寇人侵,民众正该揭竿而起,你反而要销毁抗敌的武器,这岂不是汉奸行为?”他向金雄飞深深作了一揖,“金营长,请以国家民族为重,把这三十条枪和一万发子弹,借给我的学校。”金雄飞到底还是个年轻人,能够激起五分钟的热情。他一挥手,说:“菖蒲兄,你带人去跟我取枪。”于是,菖蒲到外院喊醒熊大力、柳摇金和柳长春,牵着四匹马,跟着金雄飞走了。从这一天起,菖蒲就东奔西跑地忙起来。座落在郊外古庙里的日知小学门口,挂起了中学的牌匾,十字街头,三岔路口,草亭茅店,渡口车站,张贴了招生简章。熊大力、柳摇金、柳黄鹂儿、柳长春带着他们的四匹马,搬到学校去住,不几天就有几十名青年报名。柳黄鹂儿离开齐宅,凤钗非常高兴,但是菖蒲一天到晚在外边跑,而且竟有两夜不回家,抛下她伴孤灯守空房,又气得她连哭了十二个时辰。这一天晚上,菖蒲从学校回来,身上挎着一支驳壳枪,兴冲冲走进新房。凤钗正坐在银烛台下,两眼痴呆呆失神,一对儿一对儿掉眼泪。菖蒲站在屋门口,她也没有发觉,菖蒲也不惊动她,只是微笑着欣赏她那娇媚的神态。新婚燕尔,凤钗显得有些‘憔悴,但是也并没有褪尽海棠春色;那一对儿一对儿的眼泪就像清晨的露珠,从花瓣儿上滴落下来。菖蒲见她哭得伤感,便轻轻咳嗽了一声。凤钗转过脸儿,泪眼中只见闯进一个带枪的人,毛骨惊然地尖叫了一声:“强盗!”扯过合欢被,蒙住了头。“凤钗,是我!”菖蒲走到床前,想拦腰抱起她来。“别碰我!”凤钗躲闪着。“你不愿理睬我吗?”菖蒲问道。“枪!”凤钗在合欢被里叫着,“扔出去。”菖蒲摘下枪,放在梳妆台上,笑道:“我没有轧子弹。”“扔出去,我怕!”凤钗在床上乱踢着。菖蒲并没有把枪扔出去,坐在椅子上,沉默着。后来,他一跺脚,站起身,说:“你睡吧,我还要出去走一趟。”“不许走!”凤钗掀开合欢被,拦住了菖蒲。菖蒲在床边坐下来,脸色非常忧郁。凤钗胆怯了,靠在丈夫的身边,拿起他的一只手,偷眼觑着丈夫的脸色。“明天是回门的日子吧?”菖蒲低低问道。凤钗点头一笑,说:“多谢你还记得,你得陪我回娘家住两天。”菖蒲沉重地摇摇头,说:“明天我得四出募捐。”“募捐做什么?”“好几十口人,都要吃饭。”菖蒲心情沉闷地说,“本来,日知中学的校董们都答应出钱,可是金雄飞撤离萍水,他们也都纷纷出走,到哪里去找他们要钱?这些天,吃的都是舅舅过去的那一点积蓄,至多也只能支持三五天了。咱家一无土地,二不经商,眼看自家也要吃不上饭,所以不得不到社会上募捐。”“咱家吃饭,你不必发愁。”凤钗在他的手上捏了捏,“带来的压箱子钱,还够咱家开销一些日子的。”菖蒲突然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问道:“凤钗,你……你有多少陪嫁?”“不是早就跟你说吗?”凤钗笑眯着眼,“我一片一片割你那皇娘岳母的肉,足够咱俩富贵一辈子。”“为了抗日,你能不能捐献出来?”凤钗像被捅了一刀似地叫起来:“你绕来绕去,你是要割我的肉喂鹰呀!”“想一想,亡了国,钱有什么用?”“难道榨干了我的陪嫁,就亡不了国吗?”“拿出一部份,行不行?”“一文也不给!”这一夜,新婚夫妻同床异梦了。十第二天早起,凤钗还没有睡醒,菖蒲就起床走了。等凤钗梳洗完毕,她家那翠盖红窗金漆彩画的高篷马车,早已经恭候在齐宅门口,来接她回门了。凤钗拜别了婆母和舅婆夫人,就像鸟儿飞出了笼,登上车,跺着脚催把式赶路。但是,高篷马车刚刚拐上南关大街,就被一条绳索拦了路。“谁敢拦我的道?”凤铁掀开窗帘,问道。“我们是日知中学募捐队,为了抗日救国,请捐一点款吧!”拦路的是柳黄鹂儿。她身穿梅姑奶奶送给她的素雅的衣裙,一手拿着一面小旗,一手抱着一只扑满,是那么庄严,那么优美。柳黄鹂儿的目光,和凤钗那充满妒火的目光碰在一起,柳黄鹂儿的脸一红,鞠了个躬,叫了一声:“少奶奶!”“啊!原来是柳姑娘!”凤钗酸溜溜地说,“真像个中学生了,不卖艺了吗?”柳黄鹂儿并不畏怯,眼睛眨也不眨,说:“下午,我们要在十字街头的大空场上跑马戏,俞公子还要讲演,少奶奶来听吗?”“俞公子的讲演我比柳姑娘听得多,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凤钗尖声地嘲笑,“要是柳姑娘教会他耍几套马戏,我倒想看看。”柳黄鹂儿脸一阵白,忍了忍才说:“为抗日救国,上阵打仗,俞公子这些日子一直练马。”“拜柳姑娘为师吗?”“不敢当!俞公子初学乍练,是我侍候他。”“骑的也是柳姑娘的马吗?”“正是。”“我替我的男人交学费!”风钗掏出钱包,从窗口抛了出去,“也买下你的马,供他骑。”拦路的绳索解除了,高篷马车又向前驶去。到十字街头,刚要拐上东西大街,又被一条绳索拦住。“我们是日知中学募捐队,为抗日救国,请捐一点款吧!”是一阵唱歌似的声音。凤钗隔窗一看,原来是戏班里的六个女孩子,她暴怒起来,厉声说:“把式,拿鞭子把她们赶开。”老把式只得在半空中打了几个响脆的鞭花。但是六个女孩子并不散开,也不后退,仍然像唱歌似地异口同声:“为抗日救国,捐一点款吧!”“抽她们!”老把式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含泪递给了那几个女孩子。高篷马车将风钗送到殷公馆门前,凤钗下了车,老把式又赶车到县衙门去侍候殷崇桂。离开娘家几天,凤钗感到十分陌生,也觉得门前非常冷落,龙爪槐七折八断,石头狮子低了头,大红门伤痕斑驳,满街的砖头瓦砾。她踮着脚尖走上台阶,门开一缝,门子鬼头鬼脑,连连招手:“小姐,快进来!”凤钗侧着身子挤进去,问道:“怎么回事儿?”门子急忙关上大门,连上了三道铁闩,心有余悸地颤声说:“昨天下午来了一帮学生到门前请愿,老爷不见,他们就堵住门口,提着老爷的名儿骂,到了晚儿还是保安队把他们赶走了。”凤钗打了个寒噤,慌忙走进院里。大院一片死寂,阴阴森森,凄凄惨惨,她一阵心惊肉跳,恐怖地叫起来:“娘,娘!”沉了一会儿,披头散发的二皇娘才从正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鬼鬼祟祟地跟她打手势。凤钗走进她娘的卧室,只见关死了窗户,拉严了窗帘,撬开了地面上的方砖,扒出了两堆泥土,露出了几个陶瓷罐子,满装的是金银珠宝,银行存折和股票房契。“这是干什么呀?”凤钗浑身发冷,打着哆嗦。“轻声!”二皇娘那水鸭子叫的嗓子,压低得像蚊子哼哼,“今夜晚逃到天津租界里去。”“也带着我吧!”凤钗趴到二皇娘的肩上,抽泣起来。“菖蒲那小畜牲虐待你了吧?”“他的心……挂在了马戏班的女戏子身上。”凤钗伤心地说,“还存心不良,想骗我把陪嫁捐献出来……”“你这个养汉精,就乖乖地倒贴给了他?”二皇娘心疼得要昏死过去。凤钗忙从汗巾上解下一个小小的锦囊,在二皇娘眼前晃了晃,说:“您看,贵重东西我都带回来了。”“娘的儿!”二皇娘又死而复生了。凤钗问道:“我爹走不走?”“宋哲元都扔下北平跑了,他又何苦在萍水这棵树上吊死。”“爹在哪儿?”“他在巡视四城,临走使个稳军计。”凤钗吃地一笑,忽然又一阵悲戚袭上心头,说:“我总得跟那个冤家说一声,到底还是做了几日夫妻,不能不明不白地问了他。”“什么夫妻!”二皇娘恶狠狠地哼道,“又没有办喜事,宴宾朋,野合私奔一般过了门,有谁为证?到了天津租界,我跟你爹再给你找一个富贵儿郎,俊品人物,还把你当做红籽红瓤儿的黄花闺女嫁出去。”凤钗哀怨地一声长叹,说了句:“嫁不嫁的,再说吧!”便垂下头,眼泪像房檐雨水似地淌下来。就在这天的月黑夜,殷崇桂带着二皇娘和凤钗,二十几名警察和一个保安队护驾,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了。黎明,在日知中学校外的旷野上,菖蒲骑着柳黄鹂儿的枣骝驹,柳黄鹂儿骑着柳长春的雪白马,柳长春骑着柳摇金的灰兔儿马,正在彩霞中驰骋飞奔,忽见老仆人门古气喘嘘嘘跑来:“菖蒲,老先生请你赶快回去!”菖蒲在马上高声问道:“有什么事儿?”“殷崇桂带……带着全家跑了。”“这个狗官!”菖蒲咬牙切齿地说,“凤钗呢?”“也……也……也走了。”一这个……可憎的女人!”菖蒲气得脸白如纸。“咱们把少奶奶追回来!”柳黄鹂儿一扯缰绳,雪白马一声长嘶。菖蒲摆了摆手,说:“落花流水,随她去吧!”门吉走到马前,说:“老先生一听殷崇桂跑了,马上写了几张安民告示贴出去;早饭也没吃,就到县衙门召集各界有头有脸儿的人,会商守城大事。”“长春,你立即回校吹紧急集合号,全体学生武装进城!”菖蒲下令。“是!”柳长春打马而去。但是,菖蒲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目光沉暗,心情优郁。“俞公子,你别难过吧!”柳黄鹂儿呜咽着说,“萍水县的黎民百姓没人管了,就靠你跟老举人了。”“我跟舅舅都担当不起如此重任。”菖蒲的眼睛放出光明,他在凝望着呈现在东山峰峦之间的一抹红光,“救国于危亡,拯民于水火,只有靠中国共产党!”古庙里,响起嘹亮的军号声。十一萍水县的国民党军仓皇败退,有个机枪连连副叫郑三发,伙同他的盟弟、骑兵连二排长阎铁山,挟枪携款,骑马开了小差。两个家伙逃到萍水湖畔,筋疲力竭,人困马乏,就躲进一块黑松林坟圈子里,放马吃草,他们仰躺在石供桌上,大吃烧鸡。坟圈子里,黝黑黝黑,松风阵阵,阴阴森森。突然,从一片野蒿丛里,有人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吸溜鼻子,吧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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