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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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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在车祸之前,孤儿马益森仍是个非常腼腆的青年。在工厂上班。与女朋友到玄武湖公园玩儿,相识了好久才敢牵她的手。
  是在南京火车站附近的一场撞车意外中,他失去了一又四分之三的眼睛,也失去了对象。
  女朋友小范到医院去看他,一看到变了形的头脸,目瞪口呆。
  她握着他的手,——而这已是最后的肉体接触。后来她另找对象嫁人了。——想不到他日后的营生却是“肉体接触”。
  “来了一件新货色,”一个同学陈照林向大家宣布:“大家先握握手。”这是他们一种黑色幽默。都过来同尸体握手,打个招呼。希望原谅日后摸头捏脸按遍全身的“不敬”。
  为什么学生那么高兴?
  因为一般试题浸泡在药水大池中,眼珠是水造的,先化掉,然后鼻软骨也没了。虽然身体内脏能保持,不变硬,有感觉。但骨头被这样的集体“蹂躏”,学习以后,很快报销。
  “学习工具”多是意外死亡而无人认领的尸体。也靠人家捐出来,——不过自某些器官黑市有价,这种捐献也少了。有,也先给大学医学院。
  这天,送来了一个贼。
  便是被枪毙的刁伙。他没有亲人,也不殓葬。虽半个头被轰掉,身体凑和着仍是有用的。
  ——不过刁伙认不出自己来。
  他已“面目全非”了。
  “同志——”“我名唤马益森。”“马兄,你能帮帮我吗?”刁伙虚弱的:“我饿得瘪了,连上路都没力气。”“你想吃什么?”“嘿嘿!”刁伙怪笑:“我们西安,”面条象裤带,辣子一道菜,泡馍大碗卖,唱戏吼起来“——”“你老家是西安——”“呀!好想来碗羊肉泡馍。碗盆分不开,都比头还大。掰了馍,泡在又浓又蓝的羊肉汤。吨在板凳,呼噜花啦地吃。一脸汗,一手油,热得滚烫,糖蒜辣酱一口一口的送——”刁伙想象得美美的。馋液自缺口漏了一地。
  “可你连一半的嘴巴也没有。”他颓然。
  “马兄,你知道我什么罪名?——老家呆不下去了,我随盲流到大城市,你们南京。我饿惨了,抢了一个港客的皮包,待到大酒家吃顿好的。公安来抓,我架了人质,就在火车站附近给打中了腿,逮住了。招了,当然是个死——”刁伙说来有气无力,含糊不清。
  “唉,也不过想吃顿好的而已。”想不到自此,有一顿没一顿。从牢房到刑场,都饿着。
  死后还只能天天喝防腐药水。
  马益森眯着他弱视的左眼。用神了,会疼。淌泪。他想:“哦,也是在火车站。”好象亲了点。而小范,她是西安人呢。又亲了点。
  “这样吧,”他向刁伙说:“我给你弄点牛奶,吃了也有力气,你就往前奔,投个好人家,以后吃得饱饱的。”马益森找来半瓶牛奶。他用一双手扶抵着刁伙的半边头颅,然后朝那个缺口血洞灌下去,他贪婪地饥渴地快快喝掉,发出“骨骨”的声音。点滴不剩。吸血似地。
  “妈的!这个牛奶可是——,唉,从来不发觉,实在太美味了!”“你往这边走。”马益森告诉他,在卫生间对过,后侧门,虽是堆了垃圾,但这处阴气重,院方不鼓励带封建迷信色彩的拜祭,但仍常点了一柱香。
  马益森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上路了。
  临走,还朝他一鞠躬。
  “下一生别偷别抢了。不要回头了!”刁伙没有回头。他是无头可回。只道:“马兄,谢你大恩!”马益森也感谢天恩。——否则,他早已是浸泡在药水中供人实习的尸体了。
                 
  (选自李碧华小说集《逆插桃花》)
                 
  

 青蛾 
                 
  也许物以类聚,这组人都是差不多的“肚满肠肥”格。自监制、导演、副导演、制片,甚至摄影师,皆脸泛油光,表情委琐,往往顶着一个大肚腩。
  电影市道不景,但他们是逆市中“仍有作为”的一个组合,——因为,他们擅长以低成本拍三级暴力艳情片,兼出翻版,太过淫贱的四五级镜头,打真军过不了关,便集合起来卖埠,制作成人VCD,部分可以上网收费,又捞一笔。
  所以他们是十分有资格“饱暖思淫欲”的。
  这次,又度了一条好桥,找三个未成年少女,校服诱惑花和尚。在神圣的寺庙,参观喜禅。
  本来企图仿效日本新宿色情录影带制作组,公然在神灶中大拍男女交欢,趁没有游人来参拜时,马上开动机器。——因为圣洁加狂妄,且向神明挑战,拍摄过程又危险。带子一出,十分哄动。
  “我们借不到寺庙呀。”“真笨!谁要冒险?不怕庙祝收陀地吗?”肥汪吩咐美术(又即是制片服装道具)肥梁:“加些佛像、神幡、香烛、木鱼、蒲团之类,灯光暗些,局部特写不就成了吗?枉你吃这行饭!”一切速战速决。
  肥汪(他又兼任灯光师)在女主角逃学三天来拍戏之前,先打点环境。
  灯光一着,不管是道具长明灯,或是拍摄时的水银灯射灯,只消一有光,便有无数小飞虫来“扑火”。灯又亮又热,它们一一魂归天国,着地无声。
  小虫细细碎碎,赶之不尽,但洒满了一会儿盘肠大战高潮起伏的蒲团和铺在地上的袈裟,若黑点黏上裸呈的女体,就太讨厌了。
  扫了一层,又来一层。
  不但有蚊,有虫,还有青蛾白蛾灰蛾。有几对还在凑热闹——一起交尾。
  这几个靠别人“交尾”维生的电影人,都骂声四起。不胜其扰。
  导演肥张卷张咸报想拍死它们,交尾中的虫子连体飞走。叹为观止。
  “有了!”醒目的肥汪马上开动吸尘机,“嗖——嗖——嗖”把所有的虫尸吸掉,连伏在墙上、角落、飞翔中的虫子也一只一只,一双一双的,如收妖般,被歼灭净尽。
  “好不痛快,就像出火!”肥汪说。
  虫子或有灵性,知道遇上灾劫,再没有肯非进来的了。
  拍板响了。
  第四场TAKE 1。 TAKE 2。 TAKE 3。三个中二三的女生,看来已是老手,老吃老做,说她们没出来跑私钟见市面也没人相信。还吃了丸崽,四点毕露,任玩任弄,好不投入。这片酬易赚。收工可以去买名牌。
  “哎——”她们娇呼。
  “呀——我受不了啦——哎——”演淫僧的男主角,据说是补习社的阿SIR。加入事业大军半年,终于把身一挺,另寻出路。
  成名了,再从良,做影帝。
  做的、看的、拍的——都不免血脉沸腾。在各个角度下勇战了一通宵。
  收工已早上七点。
  肥汪没睡意,蠢蠢欲动。去吃“早晨鸡扒”发泄。
  他是色途老马,又是“电影人”,总有人打着哈欠招呼他。
  马夫也想加入娱乐圈的。
  全身光脱脱的肥汪打开门缝,见到一双大眼睛。
  穿青色衣裙的女人闪身入内。那大眼睛,赫然是一双怨毒的复眼。每一小孔都反映肥汪惊慌失措的表情。——是只硕大无朋的虫!
  “你是什么人?谁带的?叫强崽来!”她反手把门关上,挡身于前。
  口吻伸出吸管,又急速卷起来。头上生有触角,成羽状,沾了尘,但十分灵敏,上下左右挥动,如大戏刀马旦的翎子。到处找寻目标。
  羽状触角碰到肥汪了。女人伸出六足,背张二翅,翅上花纹象薄薄的叶片,鲜而不艳,但脉络分明,好比人的血管。
  肥汪往下一瞧,女人腹部,生殖器附近,还牵缠了一堆卵,白色颗粒,源源排出。
  她是交尾之后,急不可待产卵的雌蛾。
  她的后代,总不能混在吸尘器的灰尘泥垢垃圾中,一起陪葬。
  新生命仍如鲜活螃蟹冒出白泡般,不断诞下凡尘。
  青蛾连管带卵,自肥汪肚脐眼狠狠插入,肥汪惨叫。似被强奸。
  女人连番抽插,毫不手软。满足兽欲。
  肥汪呻吟怪叫,一身汗出如浆,痛不欲生:“不要!不要!停下来——停!”最后,女人虚脱地,抽身而退。
  她起如游丝,向他微笑:“总共673个。”青蛾颓倒,瞬间缩小,僵死地上。肚皮已扁蹩。功德圆满。
  肥汪盯着备受蹂躏的肚脐,呆立足足三十分钟——。
  究竟发生什么事?
  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人知道来龙去脉。一个男人被一只雌蛾强奸了!
  让我们回头看看肥汪,他惊魂铺定,张口结舌,不停轻揉肚脐、肚腩。没什么异状呀——。
  ——但这只是个开始。
  673个白色的卵,已黏在肚子内,肠胃间。
  渐渐,它们孵化了,慢慢成形。
  幼虫吃自己的卵壳,吃完了,便积极觅食。以咀嚼式口器,钻入食物中蛀食。幼虫贪食,量大,长得很快。
  到某一阶段,外皮不能紧随身体张大,必须蜕皮。
  “好疼呀!救命呀!”肥汪发出闷响。他身体每部常常传来迸裂和细碎怪声。
  但他从不敢去看医生,讳疾忌医。他吃最辣的泻药,企图把虫子泻出来。
  但虫子有自保能力。它们长出刚毛、短刺、瘤状腹足。又分泌毒液、吐出细丝。——它们抓着、抱着、刺着、缠着所依附的,极度丰腴的美食天地。
  肥汪下重药,腹痛如绞,一天上厕所十七次,泻出的只是幼虫蜕下无用的皮。
  这样的蜕皮过程,共四次。
  每次之后,肥汪都脸色苍白,瘦了一圈,但无比舒服,如高潮。——他人瘦了,独自却一天比一天大。
  连导演和制片也奇怪:“肥汪,你大肚吗?好似有了四五个月身孕!”“你生虫胀吗?中降头吗?吃”伟哥“过量吗?你性病上肚吗?——”这些人,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虫子日渐肥壮,分泌物也多了,令他五内又痒又疼,又感觉它们沿肠子吃食,组织上留下弯弯曲曲的食痕。肥汪胃口再差,也得天天狂吃几大顿。——他明白,他不会死,因为他是“营养供应站”。
  “完全变态”的虫子,是有它们必经阶段的,一个小学生也可以回答你:“卵、幼虫、蛹、成虫。”小青蛾,不分雌雄,吐丝、结茧。它们乖了点,静下来,肥汪不再“阵痛”,但673个结实的蛹,发硬的蛹,令他的肚皮冒起数不清的小肿瘤,他不但不敢脱去上衣、不敢游泳,他已很久不能近女色,——谁肯同一位身世那么狰狞的“代母”上床?
  可怜的他,还要体验一个十四岁偷食禁果而怀了私生子的中二女生的心情,鬼鬼祟祟,忐忐忑忑,夏天也穿厚衣来遮掩暗结之珠胎。
  真是不可告人的饿秘密呀!
  他不是没想过“堕胎”的。
  但太迟了。
  太迟了!
  蛹的组织改变,生命以另一个形态呈现,发育好了,便破壳羽化而出。这个晚上,是“妊辰”的肥汪,终于“作动”、生产的大日子。
  他捧着他的肚,躺在床上,剧痛得如被刀斧劈杀、分割、爆裂——。
  一只一只又一只的小青蛾,找到空隙,自他肚脐、眼、耳、口、鼻子、身体上所有的洞——,钻出来。
  最初,翅膀还是软弱濡湿的。
  它们静止一阵,吸入空气,把血液输入翅膀的神经,然后,慢慢伸展,好让它变得强壮有力,可以煽动。
  才展翅高飞。
  它们成虫了。
  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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