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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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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好像生怕被大风刮跑了似的。忽然,他觉得手中的热窝头,被什么东西拉动了一下。
“兴许是寻食的长尾巴松鼠吧!”他迷迷糊糊地想,“你有松籽可吃,何必来和我争
食!”他恍惚地感到另一只手上的窝头,也蠕动了一下,索泓一猛然惊醒了,他掏出值
班用的电筒向左右看了看,松鼠倒是没有看见,两个窝头和那几块鬼子姜却不翼而飞。
他用电棒向前扫了扫,看见不远处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在向前飞跑。
“月黑风高的更深午夜,谁到这荒山野岭来抢我这口食物呢?!或许是后半夜来接
班的同伙,在和我开玩笑吧!”索泓一猜测着。所以,他靠在石灰窑的火墙上悠悠然地
喊道:
“喂!我看见你了!”
黑影不理睬他,继续往前跑。
“别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这是我晚饭领来的两个窝窝头,没舍得当时吞下肚子,
特意拿到窑上来烤着吃的!”索泓一语声里掺杂了躁音。
那黑影不但没停住脚步,反而脚步加快了。
索泓一警觉地站起来,顺手抓起身边那根捅火棍子,朝那人影追了过去。在电棒的
光束下,他看见那个奔跑的人,后背上的棉袄咧着嘴,袒露出开花的旧棉絮,头上戴着
一顶耷拉着耳扇的棉帽子,那两个耳扇因为奔跑而忽扇忽扇地上下摆动着。
“站住!”
“你给我站住!”
“我开枪了!”索泓一拿着那根拨火棍比试着,他想让他停下脚步。
哪知这一下那个抢了他窝窝头的人,反而和他打开了“游击”,那黑影不再笔直地
朝前跑,一闪身躲到了石灰窑后边去了。——显然,这个人当真认为索泓一手里拿着步
枪。这儿一字排开有七座高高的石灰窑,石灰窑旁边还有一堆堆用破苫布、烂席头盖着
的石灰堆,那个人凭借这一个个小山头和他兜开了圈子,给索泓一对这位不义食客的追
寻,增加了很多麻烦。
索泓一毫无畏难之意。因为这两个窝窝头,对他来说太贵重了。晚饭时,他拿着两
个窝窝头,思想斗争进行了足有一个时辰。一会儿,他急不可奈地想吞掉它——这不需
要更多时间,只需要几秒钟。一会儿,他又想把它装在口袋,等到了窑上值夜班时再吃。
在窑上吃他可以先用自制的木片刀,把烤得焦黄的窝头切成像蚕豆大小的块块,然后用
刀尖叉起这些小块块慢慢咀嚼,反复咂摸滋味够了,再把他咽下喉头。在度荒年月的劳
教队,这是生活中的一件乐事。索泓一自认为并没有因饥饿,精神塌方到丁君那样的程
度,明知是画饼硬要拿来充饥;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饥饿给他带来了精神变态。比
如:他吃饭之前,先要抱着铝制饭盆,喝上一饭盆水,直到他一挪动身子,腹内发出咣
当咣当的水响时,才停止他的牛饮。之后,开始对着窝头相面,先看看个头大小,再翻
过来看下边的眼儿大小,第三道工序才是检验是否少校缺角,最末一道检验程序是看手
中的窝窝头周身,是不是在那儿被粘掉了一块皮……这天,索泓一这四道工序统统检查
完毕以后,他思想斗争才有了结果:把它带到窑上去吃,他知道抵抗塞外夜寒需要热量。
于是他先把稀稀的菜汤盆对满了水,咕噜噜地喝了个水饱肚儿圆,便揣起窝头到石灰窑
来了。哪知,他靠着窑门火墙打盹时,竟然冒出来一个“三只手”,索泓一怎么能善罢
甘休呢?!
他用电筒苦苦地搜寻着,终于看见了那个猫腰和他转大窑的人影。电筒是新换的电
池,光圈很亮,这使他能看到这个“三只手”的一切动作。使他心悸的是,那个人好像
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填着什么。索泓一知道事情不妙,只好一边追一边向这个人展开了宣
传攻势:
“喂!放下窝头、鬼子姜,我不开枪!”
“你的嘴怎么还在蠕动,我可要开枪了!”
“你别跑了!我把那几块鬼子姜送给你吃了!”
“你可得把那两个窝头给我扔下。”
怎奈那个人好像也是个饿死鬼投生的,依然故我地边跑边吃。索泓一忍无可忍,把
裤带往里紧了一扣疯了般地朝那个人扑了过去。他身体因腹内缺食就够虚的,那位“三
只手”似乎比他还要虚弱,因而在360度的圆周的追遁中,索泓一和那个人距离在不断
地缩短。眼看,索泓一扬起胳膊,那根木棍就要够得上那个人了;那个“三只手”突然
弓下身子,从石头压着的烂席片下抓起一把石灰,顺风扬沙地向他脸上一洒。
索泓一手中的木棍落在了地上……
他双手捂住了疼痛的眼睛。
他的饥饿被眼痛所代替……
索泓一一屁股坐倒在石灰窑旁。
之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像是一场梦。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好像是被一个人背在了身上。
去哪儿,他不知道;背他的是谁,他没有工夫去想。他只感到左眼火烧火燎地疼痛,直
到他又能重新睁开一条眼缝。
这个地方是距离灰窑不远的一条不封冻山泉,他躺倒在沟沟里一块长长的青石板上。
暮冬之夜的月亮外边虽然绕着一个大风圈,但皎洁的光亮仍像一盏天灯!他模模糊糊地
看见一个人,半跪在青石板前,一捧一捧地把冷冷的泉水浇在他的眼上。他从那顶棉帽
上茸拉着的耳扇辨出:这就是和他争食的人。
“告诉俺能看见月亮了吗?”是个外乡女人的声音。
索泓一蠕动了几下下巴颏。
“可吓死俺了,俺以为你手里是杆枪,真要开枪打死俺呢!”她语音里流露出惊喜,
两手不断抚摸着索泓一的眼皮说,“我捡起你掉在地上的电棒照了照,原来是根烧火棍!
你要是不用枪吓唬俺,俺也不会去抓石灰!”
眼睛没瞎,使索泓一的怒气消了一半。他睁开烧伤较轻、已完全复明的右眼,看了
看这个满脸污垢的女人,诧异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盲流!”
“哪儿的人?”
“河南兰考大沙窝的!”
“怎么到了这儿!”
“俺饿!”
索泓一的心像被钳子夹了一下,一挺身腰从青石板上坐起来:“饿?”
“你知道俺河南饿死多少人吗?……”
“别说了。”索泓一不愿听见这些,“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只身跑到这儿来了?”
“俺是成群逃荒出来的,进了北京被抓‘盲流’的给抓散了。俺溜进了车站,坐上
北京开往张家口的火车。俺想: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能回那兔子也不拉屎的兰考,哪怕
俺就是到边关去抱瓢讨饭,也比饿死在大沙窝强。俺可没想到,火车上查票查得那么紧,
要是被铁路警察抓了去,还得送俺回兰考。趁路警不注意的当儿,俺在康庄车站溜下了
车,又趴在一辆往啥矿拉煤的卡车,看见这儿有灰窑,俺想暖暖身子,便趁着卡车爬坡
慢行的当儿,俺滚下车来。俺在一座窑门火墙根下睡了一觉了,醒来嗅到一股烤玉面饼
子味儿,俺挨着几口灰窑找这气味,找到了你歪斜身子打盹的那口窑门,俺……俺
就……”女盲流坦然地向索泓一谈着她的来历,毫无难为情的样子——索泓一凭直感判
断,她对风餐露宿的盲流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种人类同情不幸的本能,迅速抓住了索泓一的心。他第一次认真打量了一下这个
逃荒的女人,她脸上沾满煤粉,黑得就像来自地球的另一角落——非洲,这使索泓一无
法判断她的年龄;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脸颊向下移动,那开花棉袄也像她的脸蛋一样,像
是在煤堆上打过滚似的一抹乌黑。这个女盲流,似乎发现索泓一在凝视她,她立刻蹲在
山泉边哗啦哗啦地撩水洗脸,然后从一个草黄|色的破背包里掏出一条毛巾,擦净脸上的
水迹,重新坐回到青石板上,把棉帽子往石板上一扔,仰脸看着他。
索泓一马上闭合了眼睛。因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一张
没有皱纹的脸。索泓一心想,她顶多不过二十岁出头,竟然离乡背井独身流浪到这个山
洼里来了,他心上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你咋合上眼了?”
“我眼痛。”
“俺再给你洗洗!”
这次她不叫索泓一躺在青石板上洗眼睛了,而是拉起他的一只手,把他拽到山泉边,
强令他仰起头来,翻开眼皮往上撩水。她怕冷水顺着他的面颊流进脖子,便把她擦脸的
那块毛巾,围在索泓一的脖子周遭。索泓一几次想挣扎着坐直身子,不再让她洗眼睛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开口,而是让那盲流姑娘的湿手掌,不断揉擦着他的双眼。
“俺想知道你叫啥名儿!”她说。
“我叫索泓一。”他答。
“俺叫李翠翠。”她自动报名。又问,“你是公社烧灰窑的?”
“……是烧灰窑的。”他虚掉了他的从属单位。
“索师傅,你顶多不过二十八九吧?”她问得非常唐突,但口气十分自然,就好像
唠家常话。
“你估少了两岁,我今年已经三十一。”
“你家在哪儿?”
“……”索泓一只好虚指了一下东南。
“家里都有啥人?”
“……”索泓一模糊地感到这姑娘好像有点什么心思。
“你咋不言语?”
“我眼睛好像不那么疼了!”索泓一的脸移动了一下位置,躲开了盲流姑娘的手。
这一霎间,他的理智完全清醒过来:我的命运就够苦的了,不能这样对待这个比我更不
幸的逃荒姑娘。
“生俺抢吃窝头的气了?”她很敏感地瞅了索泓一一眼,“原谅俺吧;俺太饿了。
俺上过村里小学,知道人有脸,树有皮,可是俺再不吃食,就快饿晕了。从上了火车,
只吃了一个面包,那是乘客看我这个盲流可怜,施舍给我的。”
“没有生气,只是那两个窝头太少了。”索泓一低垂下头。
“那……是抱怨俺向你脸上撒石灰?”她神色沮丧地自问自答说,“俺怕你拿枪打
死俺,俺娘生下俺来,活到二十三也不容易!要死死在兰考,干啥跑到这山旮旯来吃枪
子儿?俺出来就是为了有吃,活下来。俺今天碰上你,你就救救俺吧!”
“李翠翠,我……”索泓一低垂着的头仰起来。“我的命运……”
“你的命在天上,俺的命在地下。”那姑娘好像怕这只救生圈随水飘走了似的,急
不可耐地截断了他的话,“你有窝窝头吃,俺是讨饭的叫花子。”就着,泪儿从眼角夺
眶而出,滚下脸腮。
索泓一乱了阵脚,他几次翕动着嘴唇,想告诉她自己的命运并不比她好,然后,再
说点空头的安慰话,让这凄楚的盲流姑娘另奔他乡。可是这些话,如鲠在喉,难以吐出
口来;他不是怕暴露自己卑贱的身分,而是怕在她苦涩的心田里再浇上黄连。深更半夜
的高山大峒,你叫她往哪儿走?盲流姑娘一掉眼泪,索泓一就更没了主意,他把想说的
话,一下锁在了舌尖上。
“俺知道你的心思了!”盲流姑娘用袖口沾沾脸腮上的泪痕,“你是怕俺进你的家,
只会吃你喝你,是吧?地里的镰刀,炕上的剪子,俺样样抄得起来。五五年互助组合并
为农业社的时候,俺还当过两年社劳模哩!俺现在不需要别的,就需要一个能吃饭的
窝!”
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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