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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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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忙闪开了身。登时,坚硬的鞋尖就踢在他肋骨上了。他竟麻木得不知道哭。耳边响着那么恣情的笑声,他心里更辛酸了。
四点钟,洋人那边送信来了,叫大家去他书房领钱。再没有比这个声音更好听的了。连这皱了一天眉的小徒弟夹在人群中,也有些高兴了。他是想:工钱马上要到手了,早晨看到的那些铺子即刻重现在他眼前:火腿,馒首,澄黄的柠檬,嫣红的苹果……
徒工走到洋人的院坪,即刻鸦雀无声了。领头一个胆子稍大的屈起中指,在那绿漆门上轻轻扣了三下。随着,里面地板上有了咚咚的脚步声。
洋人是坐在一张可以任意转动的钢丝椅上,戴着金晃晃戒指的手指很灵巧地握了一枝自来水笔。每叫到一个人,他必抬头端详一下,然后才由左手抽屉里取出那人应得的工钱。拙笨地数着,一个铜子不差。领到钱的人,皆深深向他鞠个躬,说一声Thank you,然后欢欢喜喜地退出去了。——自然,噘着嘴走出的也有,譬如那个洋人说:这个月你使坏了一把刀。扣你三毛!或者,遇到徒弟:上礼拜你没扫干净地板,罚你五毛!于是,从放暑假那天起,由早晨五点工作到天黑的月俸一块半便被削成一块了。
然而今天还有更惨的,那是急等这笔钱用的乐子。因为身量矮小,站在人丛里,他不断踮起脚尖,向前挤。他生怕错过了自己的名字。他想快点拿到钱,马上告假到街上去办他的事。然而一个个领到钱都笑嘻嘻地出去了,却始终未轮到他。及至最后一个人领到他那一份时, 乐子还愣愣地站在那里。
发钱的洋人这时已疲倦得很了。他放下自来水笔,刚要锁抽屉时,突然发现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神色颓唐的孩子留在房里。他不耐烦了。
为什么还不走!
他站起来厉声问。显然他自己需要休息了。
还没发我钱。孩子吞吞吐吐地说。
这招恼了那个洋人。明明他按着单子已经一笔笔地发完,怎么,你想领双份?小小年纪,竟这么不诚实!他对付的办法很简单,遇到苦力,他只有使用巴掌,或是脚。如今,他面前站的总算是个工读生,他客气了些。
出去!不要胡说!他向门边指着。
孩子不走,且张开手向他要。他气了,一只有力多毛的手抓住了
孩子的领口。
出去!一推,孩子几乎倒在地上。绿漆门随着訇地关上了。
孩子干了整整一个月,他今天又特别需要那钱。他又去拍那绿漆门,听到里面汪汪的狗吠声。怕狗的他,坐在绿漆门前的石阶上竟咧着嘴,呜呜地嚎哭起来。
过好久,洋人的太太穿着骑马装,手里甩着一条小皮鞭由外面回来了。看见这个哭得嗓音已沙哑的孩子,吓了一大跳。孩子结结巴巴地告诉了她。
绿漆门又开了。这回洋人是用了对乞丐的声音问他:你叫什么?
孩子据实告诉了他。当他发现账单上遗落了这个名字时,他才把他重新唤进房去,用那戴了金晃晃戒指的手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才打开那个沉重的抽屉,老大不耐烦地数了一把钱丢在桌边 :拿去!
孩子哆哆嗦嗦地把钱拢 到 掌 心, 还 鞠 了 一 躬,倒退走出门来。绿漆门訇地又关上了。
这时,太阳已向西沉,孩子的影子在草坪上变得修长了。 他攒了那块白凉凉的
洋钱,又腾出一只手来数那把铜子。嚎哭了很久的他,这时脸上倒漾出些微笑了。他一壁走,小心窝里一壁盘算着该买些什么。 突 然, 一 个 人 同 他 碰头了,那是他一个师哥。
小兔崽子,哪儿去?师傅找你哪!
他想马上回家,但那个师哥却把他拖到那黑房子里。
迎头,他受到的是一阵骂,然后,师傅罚他一个人扫那片地。地上混在羊毛里的,还有枣核和香蕉皮。那是刚才师哥们狂欢的痕迹。他遵命屈下腰来扫,拢过一笤帚,他算熬过一段。
好容易,他被释放了。他一口气跑到桥头上。时间不允许他东买西买了。他径直跑进那家鲜果店里,哗啦将袋里所有的钱尽数倒在摊子上。
掌柜,掌柜,我要——我要好吃的……
鲜果店的掌柜对这个急性的小主顾感到纳闷。问他到底要什么,他茫然说不出来,只用手指着摊架上陈设的那些东西。
我要那黄的,还要——犄角上带叶子的,那铁罐里的也要。我要香蕉,要藕,藕粉也要……
他想不到一块半钱能买那么些东西!总之,他走出时,成为一个他提着那么一大堆东西,呼呼地一口气跑到家。时候是黄昏了,太阳已躲到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里。往常,这是娘儿两个坐在屋檐下讲故事的时候了。这时,他小心跳动着,想着到家该怎样哄他妈妈呢。
走进院子,他听到的是一阵连续的呼叫声,而且是酸辛辛的:大妈——大妈——您答应啊!大妈……您可不能丢下乐子不管啊!
孩子像是意识到什么恐怖来了。他即刻奔到房里,把所有东西丢在外屋桌上,便扑到妇人的身边来。
这时妇人眼睛正紧紧闭着,胖姐姐扶了她半坐起来。连漠不关心的婶婶这时也站在旁边了。胖姐姐一声跟着一声地叫着,她急得满脸红涨着。
孩子忘命地爬上炕去。他握到的那双手已是冰凉的了。他几乎哭出声来。
乐子,可哭不得,你叫她,你叫啊!胖姐姐睁圆了眼睛催着他。
她喊得嗓子都嗄哑了。
孩子紧紧搂住妇人的脖颈,扯了喉咙在她耳边嚷:妈,妈——您睁眼,您儿子回来了。乐子回来了。妈—— 啊,伟大的天性,妇人的眼皮果然有些松动了。微微隔着一道缝,借着白眼肉上仅余的一丝黑眸,她瞥见了她的孩子,她的肉。她像是竭力在作着活下去的挣扎。
孩子即刻跳下地去,把丢在外屋的果子尽数抱来,放在妇人身边。
他搂住她的脖颈,把那黄澄澄的果子凑近她的鼻孔。
一阵沁香,也许是孩子的一腔真情,她黑眸子居然退回一些了。
这时,胖姐姐赶忙到外屋去切苹果,剥橘子。
妇人尽对着孩子摇头,像是有多少说不出来的话。这时,她淌下的泪也是冰凉的了。
好像知道那片苹果是她孩子起早贪黑用血汗挣的,她颤巍巍地把嘴张开,想吃它;及至苹果塞到嘴里后,她松软的眼皮又阖上了。
妈——妈——您瞧乐子,你瞧哇!
她只翻了翻白眼,喉咙里哽咽了一下,身子便瘫软在孩子的怀里了。
妈,妈——妈呀——
震天的哭声也叫不回这沉落下去的太阳了。
孩子抱了那个冰凉的身子,隔着眼泪看这个世界。
世界对他从此永远是冰凉的了。
一九三七年五月
一只受了伤的猎犬
当我倚在沙发上,试吸着今天过江新买来的一只烟斗时,望着那盘旋在眉睫间的白色云雾,心头猛然冒出一个古怪感觉。我整整衣袖上的皱纹,走近衣柜,对着那面穿衣镜端详。烟斗的柄乌黑,细长,而且柔滑,头部却又那么沉重,壮实,微微透点温暖,很庄严地由我嘴角长长伸出,宛如我的四肢以外,凭空又添了个小拳头。不俨然是个小绅士了吗?
起初,联想到见闻里的大银行家大教授,我的腹部不由得也便便鼓起来了。正得意间,心上另一个声音却咯咯笑了起来。记忆刹那间把年月搅混了。它缴了我这年轻绅士的械:剥光了那身毛哔叽西装,拔去我那只骄傲的烟斗,一个梳了小抓髻,成天跑在车辙里的毛孩子浮现在我眼前了。虽是二十年前的影子,可还那么鲜明:嗓音仍然脆朗得震耳,通身骨节一时也不甘消停。
谁能不笑呢,二十年后,这毛孩子脖颈上系了条丝质领带,叼着这样一只漂亮烟斗了。
前次因为在舞场里惹了点小乱子,父亲还来信申斥说:你旧性不改,必仍与顽童家熊往来无疑,前途可忧之至!
二十年来,每次骂起我来,固执的父亲总不忘记这个不幸的名字:都是你那痞蛋朋友,把你教、教、教、教成这个鬼样子。在学校么,调皮,胡闹。记过有你,不及格有你,追女人有你,怎样下坡怎样溜。反正你走运碰上个挣钱的老子么,老牛拉车,给你们奔…… 愈说他愈发火。
爸爸,家熊他死了,让他平安点吧!
什么?呃,这孩子真死了吗?惊讶的神情里像是含有期待了解一下细节的意味。
我低下头去。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家熊的存在对我是怎样一个座右铭。他去了东北,领着一队义勇军去打过日本兵营。我改不了旧习,那自然泄气 ;但至少他的影子使我时刻感到惭愧。可是在父亲面前,还得永让他替我背污名,他多冤枉!我满心要向父亲解释这个痞蛋
近几年来的壮烈作为,我又不相信他能了解那作为的光明正大。我不应替这个亡友招再多的咒骂。
是怎样死的呢?父亲冷酷地问,我愣愣地望着他。看我没有下文,就自己回答着:哼,绝不得好死。究竟什么才是好死呢?父亲的好,指的一定是在分产业的遗嘱上签了字,穿上蓝袍青马褂,枕了莲花枕,放进檀木棺材里去吧?那末,家熊的死可太仓促了,来不及布置这些排场。也许浩荡银灰的闽江为他打了个紫色漩涡,|乳白色的海鸥当空一个寒颤,那便是他仅有的肃穆葬礼了。
这时,在我眼前又涌上了那滩血的影子:鲜红,黏糊糊的,似还腾漫着白色的热气,是青年理想主义者浩然之气啊。
我赌气丢开了那柔滑细长的烟斗,穿衣镜随之也失掉了它的青年绅士。
当家熊还害他妈用颤动的声调央求着熊儿,你别又给我惹祸喽的时候,我们便已经是莫逆朋友了。自然,这份友谊是几番厮打的结果,而且是在相持不下的厮打中成长的。
那时,他住在褡裢坑,我的家在小菊儿胡同,仅仅隔一个叫大院的空坪。那是左近百十多孩子们的游廊。(几年前,我因事走过那老地方,空坪,我们童年时代的伊甸园,早已为地产商密匝匝地盖满了不中不洋的房子,再也闻不到那沁人肺腑的草香,强行塞向鼻孔的,净是廉价的油漆味。为了地形改成东西横通的,巷上已钉上了一个扁担巷的搪瓷牌 ) 这游廊的北面,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关帝庙,山门前栽有一排垂杨柳。夏天,细长的柳梢时常淘气地抚摸着乘凉的脑瓜。然而那时,我同家熊身量都还矮,我们仅止摸得到刘老头的桌沿。
对了,刘老头是常川在垂柳下摆摊的一个小贩,我们成天碰头的一个北极老翁。他长年吧哒着那杆短粗烟袋。夏天,垂杨柳上,蝉聒噪地唱着,他在柳荫下摆起一张四肢残破的桌子,用沙果,玫瑰枣,金黄的吧哒,嫣红小嘴的桃子,和一张慵懒的脸,点缀了这幅长夏消暑图。冬天,柳树的枯枝上挂了雪花,他搬出那只用铁片箍成的火炉,里面堆积着金黄瓤的红薯。他佝偻着腰,双手插进袖口,瑟缩地围坐在炉边,像个幽灵。每看见一个戴紫红风帽的学童走过,总咧开没有了牙齿的嘴,哆哆嗦嗦地招呼着:手冷不冷?我给你温温。 空手伸进去,却握着一块滚烫的红薯出来了。
我同家熊原不在一个私熟里上学,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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