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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文集-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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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红润的脸色,已经发胖的身体,比三年前年轻了十岁,正在返老还童,心里十分羡慕,嘴里却说:“老刘,我们三人中,论年纪是你最大,按理你应该先死。你的儿女都成人了,自己也当过几年(区房管所)主任,虽然‘文化大革命’中丢了官,例证明你同林彪、‘四人帮’没瓜葛,落得一身清白。无论从哪方面说,都不算虚度一生,人困难免一死,你我谁能破例,细想起来,的确还是你先死为顺。”

我说罢,自己先笑。方铁正睁大着近视眼,在镜片后盯着我,那苍白清瘦的脸,正儿八经,先张开嘴巴“哧”的一笑,然后又骂我说:“扯淡。”便抿紧了尖瘦的嘴,不再理睬。老刘听罢,皱起眉头,半闭着眼睛瞅住我,半恼半笑地说:“你看你,我一说死,你就巴我第一个,尽念咒语,再没一句好话。”说罢,抚了抚脸,挺了挺胸,还做了个扩胸的动作,好像听到了晦气话,要为自己壮胆似的。

我笑得更甜了,连忙分辩说:“哪里哪里,原是你自己不好,要我们参加你的追悼会,你不先死,这会我能有价吗?我倒希望走在你们两位前头,免得为老朋友伤心掉泪。”

于是,老刘也跟着我笑了。但这笑,就像敲错了琴键一样,随即戛然止住。因为我们都看到老方没有笑,他啄着嘴,一脸不屑的神气,分明在骂我们言不由衷。因为他明明知道我们最担心的是他的身体,他是最可能走在我们前头的。他看出我们故意回避不说,就生气了。好像我们要瞒着他把状元抢走似的。

这无声的责备,逼得我和老刘互相使了个眼色,一时沉默了,后悔不该开这种霉气的玩笑。起初,我们到并非有意,后来确实是存心不说他的。现在被他看穿,真觉得亏待了他,有点过意不去;好像只有赞成他第一个升天,才对得起他似的。

要在这种窘境中解脱出来,我是个低能儿,我竟说:“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这分明是废话,本来就已经不再说了嘛!这更是蠢话,难道“不说”还要发表声明吗!

老刘毕竟当过主任,会做思想工作,他倒似乎认为我的话揭开了盖子,便抓住战机,直截了当摊牌了。他板着脸,又正经。又严肃地说:“老方。你确实应该当心,你看你的身体,一天天坏下去,叫你吃药不吃,叫你休息不休息,叫你锻炼不锻炼,一天到夜还在狗一样叫,猫一样跳,你究竟还想不想活下去?这话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不听,你要做顽固派;再不改,你的命就要顽固掉了,有好处吗,唔?”

这些话,听来狠得过分了,但却明显地是为了一个同志的生命担忧,狠得越过分,就是越关心的表示。我自愧不如,我不能这样做;我也很感动,我承认老刘对老方的感情确实胜我一筹。于是我连忙说:“是啊,老方,大家都很关心你啊(我不敢说‘我很关心你’,真惭愧),你的身体,是要赶快修理修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活着,还怕没有事情干吗!何必急得那样子,像来不及了似的,白天忙了不算,还磨夜呢。”说到这里,老方好像不耐烦了,简单明白地插话道:“我睡不着。”

我不甘心地说:“睡不着,就吃点安眠药,总不能任它去,一个人有多少精神呢……”我还想说下去,忽然被老方睁大的眼睛盯得有点吃不消,好像他在责问我:“你刚才声明‘不说了’,还噜嗦什么?”我连忙闭上了嘴。

这时候,老方才把眼睛望着别处,毫无表情地说:“我只想再活五年。”

“五年?”老刘大声说,甚至站了起来:“你这个聪明人,给什么迷住了心窍?你今年几岁了?四十六,比我小八岁,难道连我这点年纪都不想活?孩子还小,老婆还年轻,你能死了吗?”老刘说着,忽然愤怒起来:“‘四人帮’要整死我们,我们都挺过来了,那时候,我们就是不死,要活着看到他们垮台,这不是,他们垮了。告诉你一件真人真事,省委书记老周被关起来的时候,‘四人帮’想害死他,又不敢下手,他们一面装腔作势,告诫他不许自杀,一面却在关押他的房里放了绳子、小刀、安眠药、敌敌畏……诱他上钩。可老周哪,就不上当。你想想,你还能……”说到这里,老刘忽然像想起一件大事似的,连忙看了看表,说:“总是为了你,又过了五分钟了。”说罢转身就走,还连连回头说:“你想想,你舍得,我还舍不得你呢。”

我也看了看表,二十一点过五分,唔,不错,老刘上床的时间是二十一点,真超过五分了,这是难得的、三四年来,老刘定了个作息时间表,执行得极严格,他的身体明显地健康起来。唉,假使老方也能像他那样,何至于叫人担优呢!

老刘走了,我又不敢再讲话,沉默了片刻,老方站了起来,一面走,一面咕噜道:“我只想活五年。”

他一点也没有听我们的劝告。



我想着这两位邻居,当天夜里竟失眠了。

这两个人,都是犟脾气,从来不听劝。各人还自以为是,要求对方听话,真是怪极了。更奇怪的是,他们不但不抱成见,反而很合得来似的,一向互相关心,互相照顾。为了老方的健康,老刘一再劝他像自己一样,有计划地进行持久的体育锻炼,要他早晨起来跑步,下午打太极拳,晚上做气功,并且把买来的有关资料送给老方。老方不听。老刘不灰心,有一次便请人从吉林买到一斤人参,他按原价让半斤给老方,老方不要,他就送了两支。到下一年过了梅雨天,竟发现都霉烂掉了。他把老方狠狠地骂了一顿,声明从此不管他了。可是,有一次老方病重,一时住不进医院,他却千方百计走后门让他住进去,而老方却待不住,治疗得稍有好转就出院。老方呢,一贯主张老刘在落实了政策以后应该去上班,老刘至今不去,他说:“这算落实的什么政策,我本来是第一把手,被‘四人帮’坑害了这些年,反倒叫我去当第二把手,我咽不下这口气。”老方就说:“第一也好,第二也好,不都是为人民服务吗?”老刘大笑道:“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呆,也难怪,没有当过头头,不懂。第一和第二,相差十万八千里呢。”老方不赞成说:“你是受过‘四人帮’害的人,竟也会沾上‘权迷’的习气。”老刘不满道:“不是我去夺人家的权,是我的权被别人夺了,不还给我,我就不上班,我是受害者。现在降职使用,倒像是犯了错误,这不是颠倒了吗!”老方也不满说:“就算你有理,人民总没有亏待你,不做事,白吃人民的,总说不过去。”老刘一挥手说:“算了,你是个迂夫子,同人民的账,也不是一天两天结算的,死下来总算吧。我身体不好,现在就锻炼锻炼,这不是为了将来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吗。”讲来讲去,就是这样。老刘不但不去上班,反过来倒要老方代他起草递给组织上的报告,老方也居然会答应,两个人常在一起,细谈情况,斟字酌句,花掉不少时间。这种报告前后打过几次,老方白天没有空,都是熬夜写出来的。更动人的是老刘的儿子,功课本来极差,七七年高考低于分数线很多,后来跟着老方补习,七八年竟考取了大学。现在,老刘的女儿,又几乎每天晚上都拿了课本上老方家去,老方也从不厌烦。我在旁边看了,着实感动,又觉得老方耗费的精力太多,实在有点替老刘说不过去;也难怪老刘会对老方如此情重。说到根上,总是既然住在一起,不会没有这些往来,也说不上谁沾了光,谁吃了亏,反正是为大家好。都值得称赞。

但是,老刘毕竟是很会照顾自己的人,不仅用不着我担心,倒是更值得我羡慕。我的身体,本来比他强,由于他坚持体育锻炼,我竟不如他了。确实,我们是很聪明的,终于找到了延年益寿的最好办法。参加体育锻炼的人越来越多了,在我家门前的广场上,每天从清晨三四点钟开始,就开始有各种各样的跑步声。青年人最有雄心壮志,他们岂止为了健康,还力争当出色的运动员;中年人就不同了,无非是为了加强抵抗力,保住朝气而已;至于老年人,生活在这样美好的时代,实在不忍离去,也参加了这个行列,因为即使做不动什么,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我深深被这种精神所吸引,所感动,觉得个人的身体也是革命的本钱,实在无权玩忽,也常想参加到锻炼的队伍里去;有时候真的做了,但总是一天捉鱼,十天晒网,坚持不下去,而且起得过早,锻炼得过分一点,反而早饭以后想睡觉,上班也差劲,人家笑我炼的不得法,而我则模模糊糊地想到锻炼也要具备条件,我一天到夜很忙,体力消耗得多,本来就累了,再锻炼岂不更累。但又怕别人误会这理由是为自己意志薄弱辩护,自然不说出来。

可是,老方是脑力劳动者,意志又坚强,身体这样差,为什么不肯听老刘的话呢,锻炼锻炼,对健康应该有好处啊!他是我们之中最年轻最有作为的一个,如果这样下去,岂不糟糕!想起来,老方的经历,也真叫人感叹,他四九年就参加党的地下组织,解放后就在党委部门工作;五七年反右后,就调到中学里去教语文。他是个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的人,工作干得很出色,但从未受过表扬,他也从不计较。“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红卫兵翻他的档案材料,才查出五七年调来中学的原因在于思想严重右倾,有同情右派的言论。这样重大的政治结论,他竟像被蒙在鼓里。这时候别有用心的人,就抓住这一点,说他是内定右派。他当然不承认。他性格本来就犟,竟硬顶起来,于是从灵魂到肉体,被斗得七荤八素。从此竟一蹶不振。起初还坚持劳改,在学校里打杂,从扫厕所到拉板车都干;后来躺倒了,又被认为是装死,罚他站在冰天雪地里请罪,一直到失去知觉。之后便常发气喘病,不久又查出心脏不大好,自然是肺心病了。他又不懂得肺心病的厉害,平生也不曾学会照顾自己,一旦让他工作,他又拼命地干,发病的时候,喘得躺不下去,就干脆备课或批作业,往往几乎整夜不睡,看了真叫人心痛。近两年来,精神上愉快了,更是不要命地干。我有时半夜起来解手,总见他房里的灯还亮着,凑进玻璃窗一看,他还在埋头批作业,喉管里“叽儿叽儿”的喘声,竟响出窗外来。我怜惜地说:“老方呀,你不要命啦,还不休息!”他便说:“快好了,就睡就睡。”却不动身。我看不过,有时推门进去(他从不闩门,爱人在邻县做妇女工作,难得回家),合掉作文本不让批。他忙揪住,笑着说:“你看你看,这个学生想得有趣,但不会写。”我当然不肯上当,干脆灭了台灯。他拗不过我,叹一口气,坐到床上去说:“睡,睡。”然后又咳嗽,喘着说:“这些学生,都快高中毕业了,作文还写不顺,错别字好多,他们同我们一样错过了光阴,再不抓紧些,将来怎么办?”我非常感动,功道:“你也要替自己想想,身体再垮下去,怎么办?”

我的话完全没有用。他不但没有改,从去年十二月,他那“内定右派”错案得到改正以后,整个寒假,他几乎门槛不出,成日成夜伏在桌子上写着写着。问他在干什么,他起初腼腆着不肯说,后来才告诉我,他在写一本反映学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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