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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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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说。说说。我这本《党籍碑》是真是假?”

“……”孩子看了看母亲。

“大人跟侬讲话,侬有啥话,就老老实实讲出来。不要做得这么不懂事。”母

亲嗔怪道。

小经易门又一次红了脸,再次把认定的目光投向藤椅扶手。尔后说:“价……

价……价值……价值连……连……连城。”

“为什么?”

“什……什么为……为……为什么?这种……这种……碑帖,早先有两只……

版……版子。一只版是……是……宋徽宗老……老……老先生亲笔,—……—……

一只版子是……是……蔡……蔡……蔡京老先生亲笔。这两块碑后来……后来……

都毁掉了……毁了……老可惜的。以后行世……行世……的,都为后刻。根据徽宗

蔡京亲笔刻的碑,一……一……一塌刮……刮……刮子,只存世了二三年。行世的

拓……拓……拓本极少。能流传至今的拓……拓……拓本就更少了。相当值铜钿。

看也看……看……看不到。侬这本就是……就是……就是……徽宗亲笔。真的是他

亲笔。亲……亲……亲……亲……亲笔……”说到最后一句,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垂下一副蒲扇般的大手,微弓起那根瘦高的脊背,两眼闪出湿润的柔光,把一种注

入了极端向往的倾斜和颤抖,在全身的涌动中展开;并且毫不掩饰自己对碑帖拥有

者阿部的全部钦羡、全部敬佩和全部谦恭。微微喘息。所有这一切,都跟一个年仅

十六岁的孩子,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应显达的和能显达的气质,毫不相干。

也许还不能说阿部那天受到了震惊。但在送走这母子两以后,他的确忽然间觉

得失去了啥,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做啥才好。天光暗淡。雨中的雪完全让

位给了冻豆似的雨珠。马路对过的屋头顶一片一片地只剩下一阵灰蒙蒙的平移。包

括灯光。他让自己入静,咽一口气到丹田,反复寻找赵忆萱站过的不同位置,回想

赵忆萱的影子。声调。神情。她一绺淋湿了的额发曾遮掩去半边眼睛,剩下的半边

里,依然闪烁着某种干热。这种眼神可以从挂在欧洲最古老的城堡大厅墙上找到。

那是些蒙着灰尘的油画。金碧辉煌但却斑斑驳驳。哦,一种被牢牢制约了几十年的

干热,在灰尘后头闪烁。他想象跟这样的“女大公”一起滚倒在路易十六式大雕花

木床上度过那惊涛骇浪般的销魂之夜。谁说我阿部不想要女人?!他想象她的痉挛

和疯狂(假如她的确还能疯狂起来的话)。她会板起脸,打他的手心。挺直了腰,

走来走去。坐着马车来到海岬一角。在那片长满了高大的麻黄树的沙滩上,寻找古

船的碎帆。他喜欢听她发号施令的声音。这声音像一块块棕色的花岗岩,又像月光

下洒落在防波堤上的碎玻璃片那样,永远具备一种凝固的流淌的魅力。他要轻轻吻

她后背,让她颤栗着并拢颀长的双腿。然后轻轻抚摸她指尖。跪在她面前。仰起头

来注视她。让她窸窣作响的裙摆轻轻摩挲着他那粗糙而又焦黄的脸庞。他甚至喜欢

她长期不理他。每天都端着老式的铜座子煤油灯,把咖啡送到她门口。只要能隔着

厚重的门板依旧听得到她穿着软底拖鞋在里边焦躁地踱着步;然后冲出来,带着清

莹的泪花,冲向对面的沙丘。他要把她因此而留下的每一个脚印窝窝,都灌满最昂

贵的波斯水银。带刺的灌木丛从容地钩破五色满金卧水蟒袍料。

他向往过这样的女人吗?

哦,的确能让他完完全全地跪下的,他愿意跪下。愿意放弃了一切,但必须能

因此又得到一切。是的是的。只要她总是能闪烁起那种干热的光泽,贞定着那类迷

蒙的执著,点燃起那样隐蔽的疯狂,留下那一片队伍麇集的冷漠。啊,她应该就是

那条最伟大最古老的三桅船,高扬着凯旋的战旗,缭绕着从不消失的硝烟,驶进红

海或渤海湾。而卑微的他,只是一个为她启动舵轮或收紧桅索的跷脚船长。

你在哪儿?

女人。

锅红了。

阿部把长期跟玩古董的中国人周旋,当作一种玩弄中国的游戏。打开这幢小楼

的每一扇房门,你都可以看到,他这些年从中国人手里搞到的中国古董。(准确地

说,是中国的旧货。更准确地说是一部六七千年的中国生存史。蟋蟀罐。鼻烟壶。

端砚歙砚秦砖汉瓦砚。自然还有百十方瓦当。从一字的“卫”、“关”瓦当,到二

字的“君子”、“西庙”瓦当,到三字的“有万熹”。“益延寿”、四字的“长生

未央”“与天无极”、五字的“鼎胡延寿保”,一直到十二字的“维天降灵延元万

年天下康宁”瓦当,应有尽有。还有几百锭名墨。其中包括上千元一锭的大明众妙

斋带彩漫堂椿朝朝染翰墨。包括八百元一份的漆皮白绢套八锭明宝笏斋千秋真鉴墨。

还有紫檀木家具。花梨木家具。楠木家具。乌木家具。黄杨木家具。少不了宜兴紫

砂壶。少不了八百件永乐窑祭红瓶。少不了吴十二炼成的宣德炉,其色如好女子肌

肤,融融从黯淡中发奇光,而玉毫金粟,隐跃于肤里,“迥非他物可比方”。在另

一间房间里存放的则是皮货,妆蟒绸缎,绫罗纱绢,竹葛夏布。阁楼上收藏的是史

部要籍,从《左氏春秋》、《竹书纪年》到《二十六史》,石刻法帖,手抄宋书,

一应道佛经诀总计六百三十六部套。加上一部残缺的《永乐大典》、《四库全书》,

统统装在规格一律的樟木箱里。他从来也没有翻阅过它们。他知道中国文人雅士向

往“一日不可不对清音”,他从他们手里搞到十二架十三徽古琴,有叫“清角绕梁”

的,有叫“绿绮凤凰”的,也有叫“春雷秋籁”的,等等等等,因为没有地方单独

存放它们,只好都放在了那十几只樟木箱子的上头,再蒙上一大块白布。他专门收

集清朝官员的顶戴花翎。收集中国古人束袍服用的铜玉带钩。收集木变石戒指。收

集达官贵人用过的眼镜。收集犀角器物。各式铜佛。千手观音。欢喜菩萨。另有五

百方印石,全都塞在了一个旧皮箱里。还有一千二百粒据说是慈禧殉葬的珠子和一

个翡翠西瓜。至于那些金丝银丝编的蝈蝈笼和唧岭子盒、洋表自鸣钟、玉如意、赤

金碗碟、珊瑚朱砂沉香折扇、娇深暗黄龙汤碗五彩百幅玉堂春瓶青釉描金皮球花盘……)

这就是中国。

他在玩着中国。

中国的男人也在玩着中国。

别忘了他还有五箱子古钱币。专门辟了个房间存放古字画。十二本《当谱》。

但他只喝最便宜的砖茶。那是一种必须煮来喝的低档茶。煮开来以后,叶片绝

对有大拇指大。叶梗则几乎能用来当顶门杠。他喜欢它无与伦比的浓配苦涩,喜欢

它的粗野,就像那些北海道的渔夫,带着满身的鱼腥味和一双湿透了的靴于,在拥

挤不堪的小酒馆里,搂着四个奶膀于两个大屁股的老板娘,拍击着让狂风吹得摇摇

晃晃的板壁和火炉,“呀呀哩来……呀呀哩来”地吼唱着。

女人和古董,几乎是他所认识的所有那些有身份、有头脑。有财力、有家底的

中国男人的全部归宿。全部追求。如果可能,再加上一点必要的权力。人前的吆五

喝六。人后的一醉方休。

而这个小经易门几乎是这一切的一切。绝对的绝对。绝对的提纯。绝对的浑然。

绝对的凝铸。最精彩的化身化石化合化一。最中国的中国。他唱然惊叹了。

128

母亲死后,经十六变得愈加沉默。很有几天,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里穿行。

只低着头,快步走。由着雨淋湿头发。由着三轮车黄包车带铃裆的有轨电车脚踏车

和一把把钢骨黑布洋伞撞他。有时他长久地站在电车轨道中间,看着被雨淋湿的钢

轨,暗暗发亮的钢轨,弯曲远去的钢轨,被人跨来跨去的钢轨,继续负重。他不愿

离开这两条湿漉漉的钢轨。以至电车当当地向他驰来逼近,都不愿走。马路两边的

人向他大声叫喊。一个老太太买小菜从这儿路过,看见这场面,吓得几乎要昏倒,

小菜篮子掉下来,塌棵菜蘑菇田螺五香豆腐干滚了一地。有两个胆子大一点的冲上

前去拉他,也都被他推开。他在继续前行的电车面前步步倒退。踉踉跄跄地倒退。

差一点被自己的长衫后据绊倒。

129

那天经易门回家特别晚。谭雪俦找他谈话,请他设法接管“豫丰”。再度出山。

他听着,一句话都不说,很快开始哽咽。哽咽了好大一会儿,仍然不说话。谭雪俦

说,侬有啥委屈,对我讲。他摇摇头。谭雪俦说,侬还有啥难处,也对我讲。他还

是摇摇头。谭雪俦说,侬有啥要求,也可一并提出来。他继续摇摇头。只是哽咽得

更加厉害。委屈,真的是委屈。又过了十几分钟,经易门才慢慢地平静下来,从口

袋里掏出一份“备案”,放在谭雪俦面前,说,这是前一段空闲时,我随时想到随

手记下来的几件应该急办的事。侬看看。不一定有用。至于接管“豫丰”的事,请

容我再想一想……谭雪俦忙说,易门,这桩事体,包括姜老太太在内的全体老太太

和老老太太都反复斟酌过了,无论如何要请信看在谭家的面子上,再费心一趟……

经易门忙做了个手势,请谭雪俦不要再说下去。这时谭雪俦真有点急了,说,要不

要让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亲自来求侬?经易门一听,连声叫道,不不不……千万千万

不可以。说着,眼泪再次哗哗地滚落下来,尔后长叹一声道,我只是不想伤害三先

生。谭雪俦说,宗三那边,我会去安排的。侬放心。经易门摇了摇头说,快四十年

了,我真的觉得有点对不起三先生……

“侬有啥对不起他?这话从何讲起?真要讲对不起,应该是他对不起侬。”谭

雪俦不解地反问。

“……”经易门没解释,只是坐直了上身,呆呆地看着谭雪俦。谭雪俦没等到

答案,也就没再继续追问。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事当然不是要搞清在谭宗三和经

易门两人之间究竟是谁对不起谁,而是尽快地组织力量,收拾谭家门内这一向以来

被谭宗三搞紧张了的人事关系和搞散了的经营局面。

“易门,我晓得,请侬再度出山,实在也是为难侬。但为谭家着想,侬就再做

一次难人吧。只有如此了。我想,侬会给我这个面子的,不用再请老太太来出面求

侬了。”谭雪侍十分恳切地说道。

经易门无法再拒绝。

离开“将之楚”楼时,已快到十一点。楼前那块草坪尽头有一排七叶按村。经

易门又在树下静静地站了好大一会儿。这按树有一种并不为所有人都喜欢的气味。

但当年谭老老先生坚持要种这么一排,说它能驱虫。从种下它们起,到现在,几十

年过去了。它们已长成嵬嵬参天的大树。站在这一排按树下,正面可见“将之楚”

那永不衰败的姿容,稍稍侧一下头,又可看见“迪雅”楼那简朴清秀的身影。经易

门跟谭宗三一样,早就暗暗地喜欢上“迪雅”的这点与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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