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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旧版)-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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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她唱的是一阕“阮郎归”,歌词道:“渔舟容易入深山,仙家白日闲。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阿碧唱了这上半阕,歌声已有些发颤,定了定神,才接著唱道:“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桌还。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她的歌声虽是越唱越高,却也忍不住泄露了心中的惧意。段誉在阿朱的身边道:“是那和尚追上来了吗?”阿朱伸手按住他的口唇,示意不可说话,侧头听得四下里确无半点声息,才将嘴凑到段誉耳边,低声道:“咱们走错了路。这里主人比那和尚厉害得多。”
  段誉心想:“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转念又想:“这两位小姑娘不知鸠摩智真正的厉害处,世上哪有比他更强的人物?再说,此处是慕容氏的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段誉知道阿碧适才所唱那首词,乃是大宋贤相司马光所作,其意本是另有所指,但阿碧在这当儿唱了出来,自是表白此处道路难寻,误闯而至便当匆匆整桌而还,词中又比拟对方为仙子,可说是极尽谦抑了。
  阿碧唱罢此词后,不再出声,抬头看天,从星座中辨认方向,与阿朱同时出力扳桨。段誉四顾悄然,无船无屋,无地无人,连鸟儿也没一只,数百丈内目光所至,尽是一片平平的湖水,实是想不通她二人何以如此害怕。那小船驶了一程,便到了河道交叉的港湾之中,阿朱和阿碧一面商量,一面辨认路径,可是在段誉眼中看来,每一处岔路,都是一般无异,真不知她二人凭著什么分辨。两个人划了半日,段誉听到她们喘息声渐渐急促,力气不加,于是从阿朱手中接过桨来,帮她划船。又划了一个多时辰,阿碧忽然叫道:“阿朱……我们……我们又回到原地来啦。”果然段誉鼻中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花香,看来这半夜的出力划船,只是远远兜了一个大圈子,重新回上了老路。
  其时天色渐明,阿碧脸色惨然,忽地抛下手中木浆,掩面哭了起来。阿朱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她道:“我们又不是有心来的,待会见了王夫人,自有一番道理可说,你别怕。”她虽是强自慰人,但语声颤抖,自己心中实在也是极感惶恐。便在比时,四边天空中叽叽两声鸟鸣,有一只大鸟飞了过来。只见这鸟全身雪白,似鹤而非鹤,双脚甚长,当是水鸟之一种。那白鸟飞临小舟上空,打了个圈子,便缓缓向西北角飞去。
  阿朱拿起木桨,叹了口气道:“不去也不成,我们去吧。”划动小船,跟著那白鸟划去。段誉道:“原来这头鸟儿是个领路的使者。”阿朱道:“段公子,你是外人,不知道咱们的许多规矩,待会到得曼陀山庄,不论有什么事,只好依言而行,便是要受老大的委曲,也不能违抗。”段誉道:“那为什么?这里的主人,当真是这般蛮不讲理么?咱们走错了路,自愿出去,又有什么大罪了?”阿碧眼圈儿一红,道:“段公子,这中间有许多道理,一时也说不明白。她们要不讲理,也有不讲理的原因,都是这恶和尚不好,若不是赶得咱们慌不择路,说什么也不会走到这里来。”
  阿朱天性活泼,笑道:“吉人自有天相。倘若单只咱姊妹二人来了,自然是糟糕之极,但段公子是个吉人,能带得咱们脱险远祸,也未可知。”阿碧愁道:“我就是为段公子担忧啊。王夫人说过,再有哪一个男子汉踏进曼陀山庄一步,非斩断他双腿,挖了他一双眼珠不可。阿朱姊姊,王夫人言出必行,我们把段公子带到了这里,岂不是累得他……”说到道里,双手掩面,泪水从手指缝中一滴滴的渗了出来,阿朱道:“说不定人家忽然发了善心,也说不定段公子能言善辩,打动了她的铁石心肠,将咱们三个放了出去。”段誉问道:“这位王夫人,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
  阿碧向阿朱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阿朱连打几个手势,又向前后左右瞧了一会,说道:“这位王夫人哪,武功之高,实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当世武林之中,要算她第一。咱们公子生平不服人,就只佩服王夫人一个。”她口中这么说,脸上却做出种种希奇古怪的表情,扁嘴吐舌,耸肩眨眼,总之是表示这些话全不可靠,都是假的。段誉心下大奇:“难道咱们在这四顾无人的船中说话,那王夫人竟有法子听了去?佛家虽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说,终究是世上所无。”
  只见那头白鸟飞了一阵,又转过头来,在船顶盘旋一周。鸟快船慢,它这般去了又来,那便是在等候了。小船随著白鸟划了约摸半个时辰,尽是在港湾中穿来穿去,段誉心道:“是了,那鸟儿从天空中望下来,易于辨路。若在这茫茫一片的大湖之中划船,本领再大,只怕也是非迷路不可。”这时小船划到了一座竹簖之前,那是用竹篾编成的小栅,江南人竖在江湖之中。用以养鱼捉蟹,水可流勋,鱼蟹却不能经过。眼见小船划到近处,便不能过去了,不料船头和竹栅栏轻轻一碰,那些栅拦便沉入水中,让出一条通路来,原来栅上装有机括,如此连经数座竹簖,转过一排垂柳,远远见水边灿若云荼,一丛花树映水而红,段誉“啊”的一声,轻轻低呼了出来。阿朱道:“怎么?”段誉指著那些花树道:“这是咱们大理的山茶花啊,怎么在太湖之中,居然也种得有这种滇茶?”要知山茶花以云南所产者最为有名,世间称之为“滇茶”。
  阿朱道:“是么?只怕大理的山茶,不及咱们姑苏的山茶。此处叫做曼陀山庄,曼陀罗花甲于天下,想来你们大理万万比不上。”原来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个名字叫作曼陀罗花。段誉心下颇不以为然,寻思:“江南风物,原是醉人如酒,山川人物,确有如大理所不及者,但说连咱们大理的国宝山茶花也比下去,我可万万不信。”阿碧阿朱又在挤眉弄眼的招呼,心想这里距曼陀山庄近得很了,还是不要随便说话的为妙。
  阿朱扳动木桨,小船直向山茶花树驶去,到得岸边,一眼望将出去,都是红白缤纷的茶花,不见房屋。段誉生长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见惯,丝亳不以为异,换作旁人,自要啧啧赞赏,他心中却想:“此处山茶虽多,却无一两本佳品,又何足为贵?”
  阿朱将船靠在岸旁,慢声说道:“燕子坞参合庄慕容家小婢阿朱、阿碧,为逃避敌人追击,误闯贵庄禁地,罪孩万死,请王夫人高抬贵手,原宥不究,小婢感激不尽。”她说完后,花林中并无人声,阿朱又道:“同来的是外客段君,他是生客,与我家公子素不相识,跟今日之事绝无半点关系。”阿碧跟著道:“这姓段的来到姑苏,乃是不怀好意,要寻我家公子晦气,没想到误打误撞的来到贵庄。”段誉心想:“她二人说得我与慕容公子是敌非友,想来此间主人对慕容公子极为厌憎,只要认为我是慕容之敌,就不致对我为难了。”过了片刻,只听得花林中脚步细碎,走出一个青衣小婢来,手中拿著一束花草,年纪比阿朱、阿碧稍大,走到岸边,微笑道:“阿朱妹妹、阿碧妹妹,你们好大胆子,又闯到这儿来啦,夫人说:‘每个丫头的脸上用刀划个十字,破了她们如花如玉的容貌。’”阿朱一见她的神色,便放了一大半心,笑道:“幽草姊,夫人不在家么?”那小鬟幽草笑道:“夫人还说:‘两个小蹄子又带了男人到曼陀山庄来,快把那人的两条腿都给砍了!’”她话没说完,已是抿著嘴笑了起来。阿碧拍拍自己心口,道:“幽草姊,你还这么吓人,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别受她吓,夫人若是在家,这丫头胆敢如此嘻皮笑脸么?幽草妹子,夫人到哪儿去啦?”幽草笑道:“呸,你有多大年纪了,也配做我姊姊?你这小精灵,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阿朱、阿碧两位妹妹,好容易你们来到这里,我真想留你们住一两天。可是……”阿碧道:“我何尝不是想多跟你做一会儿伴。幽草姊姊,几时你能到咱们庄上来,我三日三夜不睡觉的陪你,可好?”只听得花林中落叶声响,又走出一个小婢,笑嘻嘻的道:“阿朱、阿碧两个小蹄子,姑娘请你们去喝一杯茶。”阿朱笑道:“啊,是黄鹂妹子。请你跟姑娘说,公子早出出门去了,这一次咱们确是迷了路误打误撞的,闯到贵府来。姑娘这一杯茶,那就多谢了。”黄鹂道:“好吧!姑娘叫你,你不肯去,那就别想白衣使者领你出去。”阿朱和阿碧互相瞧了一眼,脸上有为难之色。阿碧道:“黄鹂姊姊,你总明白,姑娘既是叫咱姊妹去,我们怎么敢违命?但倘若夫人忽然回来,这……”幽草道:“夫人出的是远门,昨天刚去,哪有这么快回来?你们难道不知咱家姑娘的心事?”阿朱道:“是。阿碧,咱们就再冒这个险吧。”
  两人从小船中跨上了岸。阿碧道:“段公子,请你在这儿稍待片刻,我们去见过主人,马上就回来。”段誉道:“好!”目送这四个丫环手拉手,亲亲热热地走入了花林。
  他在小船中坐了一会,无聊起来,心想:“我上去瞧瞧这里的曼陀罗花,且看有何异种?”当即上得岸去,一路观赏。只见花林中除了山茶之外,更无别种花卉,连春天最常见的牵牛花、豌豆花、油菜花之类也是一朵都无。但这些山茶花却均平平无奇,唯一的好处,只是得一个‘多’字。他正看之间,鼻中忽闻到一股花香。这花香似浓似淡,令人难以捉摸,正是昨晚在船中所闻到的那股异香。段誉心想:“此间似乎除了山茶之外,不植别种花卉,难道世间竟有一种山茶,能发出这种古里古怪的香气么?”
  他好奇心起,当即循著花香追寻而去,走出数十丈后,只见山茶的品种渐多,偶尔也有一两本乃是佳品。正行之间,那股香气突然间无影无踪,消失得干干净净。段誉东西南北的乱走了一阵,再也寻不到这花香的来路,心想:“我得回去!阿朱和阿碧回来不见了我,只怕心中著急。”转身没行得几步,暗叫一声:“糟糕!”原来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忘了记忆路径,这时要回到小船停泊之处,却是有点兄为难。他大致辨不到方向,心想:“走到水边再说。”
  哪知越走越觉不对,突然之间,听得左首林中有人说话,正是阿朱的声音。段誉大喜,心想:“我且在这里等她们一阵,待她们说完了话,就可一齐回去。”只听得阿朱说道:“公子身体很好,饭量也不错。这两个月中,他是在练丐帮的‘打狗棒法’,想来是要和丐帮中的人物较量较量。”段誉心想:“阿朱是在说慕客公子的事,我不该背后偷听旁人的说话,还是走远些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远,否则她们说完了话我还不知道。便在此时,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叹。
  这一声叹息钻入他耳中,段誉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颗心怦怦跳动,自觉双颊烧红如火,心想:“这一声叹息如此好听,世上怎能有这种声音?”只听得那声音幽幽问道:“他这次出门,是到哪里去?”段誉但听得一声叹息,已是心灵震动,待听到这两句说话,更是全身血液如沸,心中又酸又苦,说不出的羡慕和妒忌:“她问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对慕容公子这般关切,这般挂在心怀。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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