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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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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令秧倒是不觉得难听。

“哎呀。”她原本想抬起左手,可是抬不动,情急之下急匆匆地换了右手去掩住自己的口,“公公回去以后可千万别告诉皇上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见识……”

杨琛难以置信地笑了:“唐夫人实在多虑了,皇上日理万机,哪里有工夫问罪所有说几句怨言的百姓?”

“就算不会问罪,惹皇上生气了,也是不好的。”令秧认真而困惑地望着他,“杨公公你笑什么……”

他正色道:“夫人也太瞧得起我了,皇上哪里是我想见到就见得到的。”

他们平静地度过了几日,并没有人来寻找杨琛。令秧的生活突然间忙碌了起来,从清晨到傍晚,来来回回地穿越着那几重天井。内心里翻腾着的那种简单的喜悦,不仅仅因为杨琛也许关系着她的大事,还因为,她恍惚间回到了刚来唐府时候的岁月——自己也曾这样急急地跑去找云巧。如今,云巧的房门整日紧闭,她感觉在失去了云巧之后,好像又有了一个朋友。谢舜珲私下里跟蕙娘通了声气,蕙娘知道如今府里藏着个烫手的山芋,最好的办法便是不闻不问。只按着令秧的话,告诉身边几个亲近的下人,借住在家里养病的客人是夫人的远房表弟,做绸缎生意的。

“我在府上受夫人这般关照,只怕给夫人添麻烦。”杨琛歉然道。他其实是个羞涩而谦恭的人。谦恭也许是被宫里的倾轧调教出来的,可是羞涩却是与生俱来。

“不麻烦,横竖我也没有什么正经事情。”令秧愕然。总是听说这群宦官仗着在朝中的权势,在各处都是跋扈横行,却没想到,这个杨公公很多时候都还会脸红。

“我是怕,府上的人真以为我是做绸缎生意的客人,会有人说夫人的闲话。”他脸上一阵微微地发热,恐怕也是因为,他隐隐地期待着真有人能传点什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多的人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男子。

令秧淡淡地一笑,抬起一条胳膊,另一只手轻轻地将左边的衣袖往上一捋,露出那只扭曲如一截火烧过的树枝一样的手臂。随后若无其事地柔声道:“公公不必替我忧心,我家老爷离世十几年,我什么闲话都听过,后来我自己将这胳膊砍成这样,那之后便彻底清净了。倘若再有什么闲话,我给他看看这个便是。”她的面庞上像是笼罩起一层柔和的亮光。

杨琛什么都没说,点点头。他倒是懂得人生所有的艰难。

“你在京城里,可看过一出名叫《绣玉阁》的戏没有?”令秧期待地看着他。

他摇头。

“怎么可能!”令秧攥紧了拳头倒吸一口冷气,“公公当真从没听说过这戏?”

这一次他不敢摇头了。看她的表情,似乎没看过这戏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那出戏说的是我呀。”令秧笑靥如花,“如此说来他们也是在哄我开心,看来京城里也不是人人都知道这戏。不要紧,我讲给你听。”

那日卯时,小如端着煎好的药来到杨琛房里。“有劳。”杨琛略微欠身道,“今日怎么不见夫人?”小如笑道:“族里九叔家今天设宴,请夫人过去看戏了。”随即又像想起什么那般补充道:“原本自打我们老爷去了之后,夫人除了上坟祭祖之外再不出门的,今儿个实在架不住九叔盛情,二来今日赴宴的都是族中亲属没有外客,三来九叔家的班子要唱全本的《绣玉阁》,我们夫人就被说动了……公公想必听夫人说起过,《绣玉阁》这戏,讲的正是我们夫人的事情吧?”杨琛点点头,然后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短短几天,“绣玉阁”三个字已经将他的耳朵磨出了茧,他实在不想继续跟人聊这个了:“有件事还想劳烦姑娘,待我回京之后,是定要答谢府上的救命和收留之恩的,可是不知道夫人喜欢什么,只能请教姑娘了。”小如愣了片刻,心内一惊,脸上却慌忙重新摆出那副心无城府的笑容:“我们夫人最喜欢的东西,公公怕是也难得着。不如就不必讲那么些虚礼,送我们点京城的点心叫我们尝尝鲜好了。”杨琛也笑道:“若真只叫人快马加鞭送点心到这儿来,才是虚礼。姑娘且说来听听。”小如见火候已八九不离十,便叹息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们夫人自老爷过世以后,十几年来一直冰清玉洁,恪守妇道,又勤勉持家,生怕哪里出了错玷污了这书香世家的门楣,饶是这样,也难过上清净日子——公公想想。”小如热切地抬起眼睛,说故事的天性又自然而然地破土而出,“老爷才刚下葬,族里的长老们就把我家夫人带到祠堂,硬要她寻死殉夫,估计也是担心当时夫人才十六岁,正值妙龄,不可能干干净净地守一辈子吧……”

杨琛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直笑得小如心里发毛——这小丫鬟煞有介事地学老人讲古,神态居然也随着变得老气横秋起来,杨琛一面笑,一面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其实他也知道,他偶尔会爆出来一阵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的狂笑声,有时候是会吓到人家,可他对此真的毫无办法。“若我没说错的话。”他试图深呼吸,以控制身体的前仰后合,“没说错的话,你们家老爷过世的时候,姑娘你还没出娘胎吧……怎么说得像是你都亲眼看见了。”小如脸羞得一阵紫胀,抢白道:“怎么没出娘胎,不过是还太小没进来府里罢了。我七岁入府,十二岁开始伺候夫人,日日夜夜地看着夫人守节的艰难,虽说是熬到了五十岁朝廷便给旌表,可是夫人还不到三十的时候就因为那起损阴德的乱嚼舌头,白白砍坏自己一只胳膊;看着夫人苦成这样,我就想着谁若能让她不必再熬那么久,早点让她得着牌坊,就真的帮了夫人的大忙。可是这忙,公公帮得上么?”

他终于不笑了,静静地叹口气,恢复了原先的正襟危坐:“姑娘怎么知道,我就一定帮不上呢?”小如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瞬间从狂笑变得不怒自威的脸,近乎费力地说:“若公公不是说笑的,小如就先在这里给公公叩头了……”笑意再度浮上了杨琛的嘴角:“好啊,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就此领受……不过是同姑娘玩笑的,姑娘这是干什么,快请起来……”他的脸也像小如一般涨红了。

此时,令秧正坐在唐璞家最深的那一进天井里,那是他家戏台子的位置,坐下来的时候才惊讶地发觉,过来看戏的都是女人。也许男人们散了宴席,都留在前边的中堂里饮茶聊天了,当然,也必定会有那么几个,不约而同地告辞,再一起去到某位当红姑娘的花酒桌上。锣鼓声响起的时候,令秧突然觉得有人在她胸膛里放了一面鼓,用力地擂,震得她从五脏到指尖都在微妙地悸动着,相比之下,自己的心跳得未免太微弱了。她心慌地朝四周瞧了瞧,怕有人注视着她交头接耳——但是她好像也多虑了,族中各家的女人们,对这戏早已烂熟于心,并没有几个人是认真观赏的,不过是想借着这看戏的契机说说家常,图个热闹。令秧深深地叹了口气,虽说如释重负,可到底也有些落寞。明明这戏里真正的“文绣”就坐在台底下,她们怎的如此漫不经心呢。

于是转身想端起杯子喝口茶,却发觉原本站在旁边的小丫鬟没了踪影。她不由得有些烦躁:众目睽睽的,让她用一只手揭了茶杯盖子,再颤颤巍巍地端到嘴边去委实不雅。因为家里必须留个人伺候杨公公,她不能让小如在身边跟着,只好带个小丫鬟,按说她不至于贪玩到这个田地,只是她见过什么场面,说不定是在唐璞家这幽深的宅子里迷路了。她打量着台上正唱到她烂熟且不怎么喜欢的一段,便站起身来去寻那孩子。

出了这一进,便跨进了前边一进院子的回廊。丝竹声从她背后飘过来,她眼前这一片天井却是空空如也。虽说这个天井比搭得起戏台的那一处狭窄得多,可是却静得沁人心脾。她的眼前,一栋两层的屋子悄然地对着她,屋檐层层叠叠地蜿蜒直上,媚态横生。令秧轻轻地叹息一声,倚着回廊里的柱子,只这一会儿工夫,她就已经忘记了是出来干什么的。只想着,唐璞的宅子虽说比她家大宅奢华,可是也许是因为大,看起来反倒是没有那么多的人,失了那种她看惯了的,满满腾腾的烟火气。她看见唐璞从天井的另一端跨过了门槛,起初嵌在那道粉壁中间,跟着从粉壁里走了下来,她目送着他慢慢靠近,突然柔软地想:隔了这么些年,他倒是不见老。随后便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嘴角:横行霸道惯了的人,怕是因为莽撞,身上才挂不住岁月的。

唐璞却以为,令秧在对他笑。

他终于走近,她早已直起身子,恰到好处地行礼:“这么些年了,头一回逛九叔的宅子,早就听了一百次九叔家里的排场,如今算是见着了。”

“可还看得入眼?”他淡淡一笑。语气听起来亲昵,却也让他十分窘迫——他总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所以只能含混地一带而过。

“喜欢。”令秧用力地点头道。随后轻轻地扬起下巴,“就是觉得那边的墙角,缺了棵竹子。就像是祠堂后院里面那棵一样的。”

“你还记得祠堂的那棵竹子。”他看着她的脸,不过只略微看了一会儿,还是挪开了,“离在祠堂里见着你,已经十五年了。”

“九叔的记性真了不得!”令秧像是被吓了一跳那样,右手的三根手指并拢,掩在了嘴上,似乎是嫌倒抽一口凉气太不礼貌,小指分得很开,微微向上翘着,就好像鼻子下面落了朵开得不甚齐整的栀子花。

“戏唱得不好?”他换个话题,眼睛里有点失望。

“瞧九叔说得,哪儿会呢。”令秧有些不好意思,“台上正好演到我不怎么喜欢的一段,我带来的小丫鬟不知跑哪里去了,便想去寻她,也捎带着透口气。里面的女眷们都夸九叔呢,说九叔九婶子一向恩爱,所以九婶子生日,九叔还要专门弄这么一台戏来,我们也都跟着沾上光了。”

“我是特意叫他们演给你看的。”说完,他又即刻后悔了,补了一句,“若你不来,就叫他们唱别的戏了。”看着令秧丝毫没听出什么端倪来,他脸上神情便更加平静,虽说心里还是有点隐隐的落寞。

她愣了一下,随即将视线挪到自己的裙子上,听见唐璞说:“你快回去坐着,我让人去把那小丫鬟找来,这么点子事儿,哪里用得着劳动你。”

她又一欠身,急急地转身去了。甚至来不及担心自己走路的时候是不是身子又斜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过头去对他一笑,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家里缺什么,或是有什么事情,你只管差人来告诉我。”

那声音压得非常低,就好像他们二人一起行走在夜色里。

做梦也没想到,戏台上唱到皇帝封赏的时候,那小丫鬟神情慌张地跑了回来。她皱起眉头刚想责怪两句,哪知这孩子抢先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耳语低声道:“夫人,家里出事了,侯武差人派了马车来接咱们回去呢——”然后重重喘了一口粗气,几乎弄热了她的耳朵,“川少爷在家里闹起来了,大发脾气说现在要跟夫人对质。”她以为自己在耳语,其实音量已经引得坐在两旁的妇人们侧目。令秧尴尬地站起来,同唐璞夫人告了辞,领着小丫鬟动身了。她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孩子也颠三倒四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还是回去的路上,侯武简明扼要地回明了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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