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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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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上了火,沙色的骆驼便驮着他的沉重的灵魂在空中行起来了。 

“没有驼铃的骆驼呵!” 

牙齿咬着烟卷的蒂,慢慢地咀嚼着苦涩的烟草,手插在口袋里边,面对着古铜色的金字塔的麻木的味觉,嘘嘘地吹着静默的烟。 

在染了急性腥红热的回力球场里边,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铺着蔚蓝色的梦的舞场里边,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赌场的急行列车似的大轮盘旁边,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生满郁金香的郊外,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酒排的绿色的薄荷酒的长脖子玻璃杯上面,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饱和了Beaut′e exotigue的花铺前面,也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甚至在有着黄色的墙的Cafe Napoli里边,也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是紫暗暗的晚霞直扑到地沥青铺道上的下午六点钟,从街端吹来的四月的风把蔚蓝色的静谧吹上两溜褐色的街树,辽远的白鸽的翅上散布着静穆的天主教寺的? 祷钟,而南国风的Cafe Napoli便把黄色的墙在铺道上投出了莲紫色的影子。 

商店有着咖啡座的焦香,扬在天空的年红灯也温柔得象诗。树荫下满是渲亮的初夏流行色,飘荡的裙角,闲暇的微尘,和恋人们脸上葡萄的芳息。 

就在这么雅致的,沉淀了商业味的街上,他穿了灰色的衣服,嘘嘘地吹着沉重的骆驼。 

走过Cafr Napoli的时候,在那块大玻璃后面,透过那重朦胧的黄沙筛,绿桌布上的白磁杯里面,茫然地冒着叹息似的雾气,和一些隽永的谈笑,一些欢然的脸。桌子底下,在桌脚的错杂中寂然地摆列着温文的绅士的脚,梦幻的少女的脚,常青树似的,穿了深棕色的鞋的独身汉的脚,风情的少妇的脚……可是在那边角上,在一条嫩黄的裙子下交叉着一双在墨绿的鞋上织着纤丽的丝的梦的脚,以为人生就是一条朱古律砌成的,平坦的大道似的摆在那儿。 

“又来了!今天是她第五天咧。” 

嘘嘘地吹着沉重的骆驼,拍拍地走了进去,在黄纱帏后面伸出了驮着重担在漠野中奔驰的,有着往后弯曲的关节的异样的脚,在茫然地冒着的咖啡的雾气旁边摆着蜡人样的脸色。 

坐在他前面桌上的正是那个有着在墨绿的鞋上织着纤丽的丝的梦的脚的,那个异教徒。 

她绘着嘉宝型的眉,有着天鹅绒那么温柔的黑眼珠子,和红腻的嘴唇,穿了白绸的衬衫,嫩黄的裙。正是和她的脚一样的人! 

她在白磁杯里放下了五块方糖,大口地,喝着甜酒似的喝着咖啡,在她,咖啡正是蜜味的,滋润的饮料。不知道咖啡有苦涩的味的人怕不会有吧,而她是在咖啡的苦味里边溶解了多量的糖,欺骗了自己的舌蕾,当做蔻力梭喝着的。 

可是她的抽烟的姿态比她的错误的喝咖啡方法还要错误!光洁的指尖中间夹着有殷红的烟蒂的朱唇牌,从嘴里慢慢地滤出莲紫色的烟来,吹成一个个的圈,在自己眼前弥漫着,一面微笑地望着那些烟的圈,一面玩味着那纯醇的,淡淡的郁味,就象抽烟不是一件痛苦的事似的。 

“人生不是把朱唇牌夹在指尖中间,吹着莲紫色的烟的圈,是把骆驼牌咬在牙齿中间咀嚼着,让口腔内的分泌物给烟草滤成苦涩的汁,慢慢地从喉咙里渗下去。” 那么地想着,对于她抽烟的姿态象要呕吐似的,厌恶起来。 

便把白磁杯挪到桌子的那一边。背对着她坐了,嘘嘘地吹着沉重的骆驼。 

从后边直蒸腾过来,那纯醇的朱唇牌的郁味,穿越了古铜色的骆驼味,刺着他的鼻管,连喉咙也痒了起来。 

“异教徒!”那么地在肚子里骂了一声,只得又搬了过去。 

在莲紫色的烟圈后面的她的脸鲜艳地笑了起来。 

他猛的站了起来,走到她前面道: 

“我实在忍不住了,小姐,我要告诉你,你喝咖啡的方法和抽烟的姿态完全是一种不可容恕的错误。” 

她茫然地喷着烟笑道: 

“先生,我觉得你实在是很有趣味的人。请坐下来谈谈吧,我的朋友怕不会来了,我正觉得一个人坐着没意思。” 

他在她对面坐下了: 

“小姐,人生不是莲紫色的烟圈,而是那燃烧着的烟草。”绷着严肃的扑克脸那么地教训着她。 

“我不懂你的话。” 

“人生是骆驼牌,骆驼是静默,忍耐,顽强的动物,你永远看不见骆驼掉眼泪,骆驼永远不会疲倦,骆驼永远不叹一口气,骆驼永远迈着稳定的步趾……” 

“先生,我没法子懂你的话。” 

“不懂吗?我告诉你,我们要做人,我们就抽骆驼牌,因为沙色的骆驼的苦汁能使灵魂强健,使脏腑残忍,使器官麻木。” 

她耸了肩膀:“我完全不明白你的话。” 

他苦苦地抽了一口烟,望着她道:“你知道灵魂会变成骆驼的吗?” 

她摇了摇脑袋道:“我只知道你是个很有趣的人,也生得很强壮,想同你在一起吃一顿饭,看你割牛排的样子……” 

他不由笑了起来: 

“多么有趣的人哟!” 






吃晚饭的时候,她教了他三百七十三种烟的牌子,二十八种咖啡的名目,五千种混合酒的成分配列方式。 

“请试一试这一种酒吧!” 

他皱着眉尖喝了一口,便仰着脖子把一杯酒喝完了。 

“这种混合酒是有着特殊的香味的。” 

“这种葡萄酒是用一种秘制的方法酿造的,你闻一下这烂熟的葡萄味!” 

“这种威司忌是亨利第八的御酒,你也尝一下吧?” 

“这种白兰地是拿破仑进彼得堡时,法国民众送得去劳军的。” 

吃完了饭,喝那杯饭后酒的时候,他把领带拉了出来,把沙色的骆驼喷着她,觉得每个人都有着古怪的脸。 

坐到街车上面,他瞧着她,觉得她绸衫薄了起来,脱离了她的身子,透明体似的凝冻在空中。一阵原始的热情从下部涌上来,他扔了沙色的骆驼,扑了过去,一面朦朦胧胧想: 

“也许尼采是阳萎症患者吧!”


 本埠新闻栏编辑室里一札废稿上的故事

   我是一个校对员,每天晚上八点钟就坐到编辑室里的一张旧写字桌旁边,抽着廉价的纸烟,翻着字纸篓里的废稿消磨日子。字纸篓是我的好友,连他脸上的痣我也记得一清二楚的。他的肚子里边放着大上海的悲哀和快乐。上海是一个大都市,在这都市里边三百万人呼吸着,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心,每颗心都有它们的悲哀,快乐和憧憬——每晚上我就从字纸篓的嘴里听着它们的诉说,听着它们的呐喊,听着它们的哭泣,听着它们的嬉笑。这全是些在报纸上,杂志上看不到的东西,因为载在报上的是新闻,载在杂志上的是小说,而这些废稿却只是顶普通的,没有人注意的事。我也曾为了这些废稿上的记载叹息过,可是后来慢慢儿的麻木了,因为这是顶普通的,没有人注意的事,就是要为了它们叹息也是叹息不了的。可是那天我看到了这一札废稿,我又激动起来啦。我特地冒充了记者去调查了一下。我为了这故事难过了好多天,记在这里的全是我所听到看到的——可是我希望读者知道,这不是新闻,也不是小说,只是顶普通的一件事的记载。 






下面就是那札废稿上的原文: 

“今晨三时许,皇宫舞场中一舞女名林八妹者,无故受人殴打,该舞场场主因凶手系有名流氓,不惟不加驱逐,反将此舞女押送警所,谓其捣乱营业云。记者目击之余,愤不能平,兹将各情,分志如下,望社会人士,或能为正义而有所表示也。 

漂泊身世 该舞女原籍广东梅县,芳龄二九,花容玉貌,身材苗条,向在北四川路虬江路×舞场为舞女,方于今年三月改入皇宫舞场服务。八妹生性高做,不善逢迎,是以生意清淡,常终夜枯坐,乏人过问。据其同伴语,人谓八妹之假母凶狠异常,因八妹非摇钱树,遂时加责打,视若奴婢,且不给饭吃;八妹每暗自啄泣,不敢告人。 

出事情形 今晨三时许,八妹因门庭冷落,枯坐无聊,倚几小寐之际,不料祸生肘侧,横遭欺辱。先是有一‘象牙筷’者,为法界某大亨之开山门徒弟,与三四押友,并携来他处舞女数名在皇宫酣舞;该场场主旁坐相陪,趋候惟恐不周。‘象牙筷’,业已半醉,高呼大叫,全场侧目。某次舞罢,竟徘徊八妹座前,与之调笑。八妹低头不理,炬‘象牙筷’老羞成怒,将八妹青丝扭住,饱以老拳,并加辱骂,谓:‘烂污货,你也配在大爷前面摆架子!’八妹区区弱质,无力抵抗,迫他人拉开,已被殴至遍体鳞伤矣。该场场主,且呵斥八妹,不应得罪贵客,当即将八妹解雇。 

鸣警拘捕 事后八妹出外,鸣得六分所警士到来,欲入场拘捕凶手,经该场场主阻止,谓此并非本场舞女,因敲诈不遂,故来捣乱,请将其拘捕,以维秩序。八妹处此重压之下,百喙莫辩,反被拘押于六分所云。” 






看了这张废稿的第二天,我找到一位当时在场的人;我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就把底下那样的话告诉了我: 

“坐着坐着,烟灰盘子里的烟灰又快满了,她却靠着茶几睡熟啦,我早就注意她了,这可怜的孩子。那天是礼拜日,六点钟茶舞会的时候就上那儿去的,客人挤得了不得,每个舞女都跳得喘不上气来,埋怨今天的生意大好了;还有一个叫梁兰英的,每一次总有十多个人去抢她,一到华尔姿的时候,只见许多穿黑衣服的少年绅士从每一个角上跳出来,赛跑似的,往她前面冲去,我坐了一晚上没见她空过一只音乐。可是她,那可怜的孩子,你说的那林八妹却老坐在那儿,没一个人跟她跳。我本来早就想去了,就为了她,便拼明天不上办公处去,在那儿坐一晚上,看究竟有人跟她跳一次没有。 

她坐在那边儿角上,不大叫人注意的地方,穿了一件苹果绿的西装,没穿袜子,人生得不好看,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比化石还麻木点儿似的。先还东张西望的想有客人来跟她跳笏烂挥昧耍阕谀嵌耙膊凰狄痪洌膊欢摹? 那对眼珠子啊!简直是死囚的眼珠子,望过去象不是黑的,闪着绝望的光。 

一次又一次的灯光暗了下来,一次又一次的爵士乐直刺到人的骨头里边,把骨髓都要抖出来似的,一次又一次的舞女在客人的怀里笑着,一次又一次的,音乐的旋律吹醉了人,她却老坐在那儿。 

象世界的末日到了似的,舞场里边每一个人都掉了灵魂舞着那么疯狂地舞,场老板笑悼了牙齿。谁知道呢,还有她那么个哭也哭不出来的人在这儿?没有人知道,也没谁管,我替她难受。 

十二点钟那时候,人慢慢儿的少下去了,场子里边每一次音乐只有八九对人在舞着。这一次她知道真的绝望了,我看见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来跑到外面去。坐在我前面的两个舞女在那儿说她: 

‘八妹又去哭哩!’ 

‘真奇怪,怎么会天天那么的,一张票子也没。’ 

我凑上去问:‘天天没票子吗?’ 

‘难得有人跟她跳的。’ 

‘那么她怎么过活呢?’ 

‘做舞女真是没一个能过活的!’叹息了一下。‘她是越加难做人了。我们在这儿做,跳来的票子跟老板对拆,跳一个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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