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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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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老了,不中用了!”那个女的也唉声叹气的不唱了。他们都怔在那儿,街灯的青光正照在脸上——你说这模样儿我怎么瞧得下去。不愁死人吗?我跑了,我跑到拐角上烟纸店那儿买了包烟卷儿抽。从那天起,我算爱上了烟卷儿啦。我少不得鼻子眼儿就少不得烟卷儿。

“老子?滚你妈的!妈!也滚!玉姐儿?滚你妈的小娼妇!老子爱你?滚你的!滚远些!女人?哈,哈,哈!”

我一口烟把他们全吹跑了——吹上天,吹落地,不与老子相干。

话可说回来了。咱小狮子就这么没出息不成!瞧我的!我天天把铜子儿攒了下来,攒满了一元钱,有本钱啦,就租车拉。我这人吗,拉车倒合式,拉车的得跑得快。拿得稳,收得住,放得开,别一颠一拐的,我就有这套儿本领。头一天就拉四元多钱,往后我就拉车啦。

拉车可也不是机灵差使,咱们也是血肉做的人,就是牛马也有乏的时候儿,一天拉下来能不累吗?有时拉狠了,简直累得腿都提不起。巡警的棍子老搁在脊梁盖儿上,再说,成天的在汽车缝里钻——说着玩儿的呢!拉来的钱只够我自家儿用。现在什么都贵呀!又不能每天拉,顶强也只隔一天拉一天,要不然,咱们又不是铁铸的怎么能不拉死哇。我在狄思威路河沿子那儿租了间亭子间,每月要六元钱,那屋子才铺得下一张床一只桌子,你说贵也不贵?

房东太太姓张,倒是个好心眼儿的小老婆儿,老夫妻俩全五十多了,男的在公馆里拉包车,也没儿女,真辛苦,还带着老花眼镜儿干活哪。她就有点儿悻晦,缝一针念一句儿佛,把我当儿子,老跑到我屋子里来一边缝着破丁,一边唠叨;乏了,索性拿眼镜往脑门上一搁,颠来倒去闹那么些老话儿:“可怜儿的没娘崽子,自幼儿就得受苦。你没娘,我没孩子,头发也白了,还得老眼昏花的干活儿……阿弥陀佛!前生没修呵!孩子,我瞧休怎么心里边儿老拴着疙瘩,从不痛快的笑一阵子?闷吃糊睡好上膘哪。多咱娶个媳妇,生了孩子,也省得老来受艰穷……阿弥陀佛!”他说着说着说到自家儿身上去了。“我归了西天不知谁给买棺材呢。前生没修,今生受苦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抹鼻涕揩眼泪的念起佛来啦。这份儿好意我可不敢领!可是她待我真好,我一回来就把茶水备下了。我见了她,老想起妈。

张老头儿也有趣儿,他时常回来,也叫我孩子。我要叫他一声大叔,他一高兴,管多喝三盅白干儿。他爱吹嘴,白干儿一下肚,这牛皮可就扯大啦。那当儿已是三月了,咱们坐在河沿子那儿,抽着烟卷听他吹。他说有个刘老爷时常到他主子家里去,那个刘老爷有三家丝厂,二家火柴厂,家产少说些也是几千万,家里的园子比紫禁城还要大,奴才男的女的合起来一个个数不清,住半年也不能全认清,扶梯,台阶都是大理石的,叉巴子也是金的,连小姐大太们穿的高跟儿鞋也是银打的呢。他妈的,再说下去,他真许说玉皇大帝是他的外甥呢!谁信他,天下有穿银鞋儿的?反正是当《山海经》听着玩儿罢了。

咱们那一溜儿住的多半是拉车的,做工的,码头上搬东西的,推小车的,和我合得上。咱们都赚不多钱,娶不起媳妇,一回家,人是累极了,又没什么乐的,全聚到茶馆里去。茶馆里有酒喝,有热闹瞧,押宝牌九全套儿都有,不远儿还有块空地,走江湖的全来那儿卖钱。有一伙唱花鼓的,里边儿有个小媳妇子,咱们老去听她的《荡湖船》。

哎哎呀,伸手摸到姐儿那东西呀!

姐儿的东西好象三角田——

哜咯龙冻呛……

哎哎呀!哎哎呀!哎呀,哎呀,哎哎呀!

一梭两头尖,

胡子两边分……

哈!够味儿哪!我听了她就得回到茶馆里去喝酒,抓了老板娘串荡湖船。喝的楞子眼了,就一窝风赶到钉棚里去。钉棚里的娼妇可真是活受罪哪!全活不上三十岁。又没好的客来,左右总是咱们没媳妇的穷光蛋。咱们身子生得结实,一股子狠劲儿胡顶乱来,也不管人家死活,这么着可苦了她们啦。眼睛挤箍着真想睡了,还抽着烟卷让人家爬在身上,脸搽得象猴子屁股,可又瘦得象鬼,有气没力地哼着浪语,明明泪珠儿挂在腮帮儿上,可还得含着笑劲儿,不敢嚷疼。啊,惨哪!有一遭儿,咱们四个人全挑上了一个小娼妇。她是新来的,还象人,腿是腿,胳膊是胳膊,身上的皮肉也丰泽。那天才是第一天接客呢!好一块肥肉!咱们四个全挑上了。他妈的,轮着来!咱们都醉了,轮到我时,我一跳上去,她一闭眼儿,手抓住了床柱子,咬着牙儿,泪珠儿直掉,脸也青啦。我酒也醒了,兴致也给打回去了。往后我足有十多天不上那儿去。张老婆儿唠叨唠叨,成天的唠叨,叫我省着些儿,逛钉棚,不如娶个媳妇子。可是,咱们一天拉下来,第二天憩着,兜儿里有的是钱,是春天,猫儿还要叫春呢,咱们不乐一下子,这活儿还过得下去吗?咱们也是人哪!过了不久,我真的耐不住了,又去喝酒逛钉棚啦。一到茶馆里,一天的累也忘了,什么都忘了,乐咱们的!

天渐渐儿地又热了,娘儿们的衣服一天薄似一天,胳臂腿全露出来哩;冰淇淋铺子越来越多,嚷老虎黄西瓜的也来了。苦了咱们拉车的,也乐了咱们拉车的。坐车的多了,一天能多拉一元多钱——有钱的不拿一元钱当一回事儿,咱们可得拿命去换,得跑死人哪!老头儿没底气,跑着的时候儿还不怎么,跑到了,乍一放,一口气喘不过来就完啦。狗儿也只有躺在胡同里喘气的份儿,咱们还拉着车跑,坐车的还嚷大热毒日头里,不快点儿拉。柏油路全化了,践上去一脚一个印就象践在滚油上面,直疼到心里边儿——你说呀,咱们就象在热锅子里爬的蟹呢!有一次我拉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从江湾路往外滩花园跑。才跑到持志大学那儿,咱已跑得一嘴的粘涎子,心口上象烧着一堆干劈柴,把嗓子烧得一点点往外裂。脑袋上盖着块湿毛巾,里边儿还哄哄的不知在闹什么新鲜玩意儿,太阳直烘在背上,烤火似的,汗珠子就象雨点儿似的直冒,从脑门往下挂,盖住了眉毛,流进了嘴犄角儿,全身象浸在盐水里边儿。我是硬汉子;我一声不言语,咬紧牙拼条命拉。八毛钱哪!今天不用再拉了。坐车的那小子真他妈的大爷气,我知道他赶着往公园里去管没正经的干,他在车上一个劲儿顿着足催,我先不理他。往后他索性说:“再不快拉,大爷不给钱!”成!老子瞧你的!不给?老子不揍你这囚攮的?我把车杠子往地下猛的一扔,往旁一逃,躲开了,他往前一扑,从车里掀出来,跌多远,那小子跳起身来——你猜他怎么着?他先瞧衣服!

“老子不拉了,给钱!”我先说。

他一瞪眼——这小子多机灵,他四周一望半个巡警也没,只有几个穿短褂儿的站在一旁咧着嘴笑,那神儿可不对眼儿,会错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打闷棍的,说道:“跌了大爷还要钱?”回身就走,我能让他跑了吗?我赶上去一把扯住他,他没法儿,恶狠狠的瞪着我从裤兜儿里掏出钱来往地上一扔,我才放他走了。那天我真高兴,象封了大元帅,一肚皮的气也没了,摔那小子一交,哈哈!

我回到家里,洗了澡,就手儿把衣服也洗净搓干了,搁在窗外。张老婆儿又进来了,我知道她管累赘,逃了出来。张老头儿正坐在河沿子那儿吹嘴,我捡一块小石子往他秃脑袋上扔。他呀了一声儿回过头来一瞧是我,就笑开啦。笑得多得味儿!“扔大叔的脑袋,淘气!孩子,这一石子倒打得有准儿!”

“我的一手儿枪打得还要有准儿呢!他妈的,多咱找几个有钱的娘儿们当靶子。”

“好小子,你是说当那个靶子,还是说当这个靶子?哈哈!”这老家伙又喝的楞子眼了。“你这小子当保镖的倒合适。”

“你大叔提拔我才行哪。要不然,我就老把你这脑袋当靶子。”

他一听叫他大叔,就是一盅。“成!你大叔给你荐个生意比打死个人还不费力呢!多咱我荐你到刘公馆去当保镖的——啊,想起来了,刘公馆那个五姨太太顶爱结实的小伙子……”他又吹开了。

那天真热!要住在屋子里边儿,人就算是蒸笼里边儿的饽饽哩,河沿子那儿有风吹着凉快。张老头儿吃了饭再谈一回儿才走,我也不想回到屋子里去,抽着烟坐在铁栏栅上面说闲话儿。坐到十二点多,风吹着脊梁盖儿麻麻酥酥怪好受的,索性躺在水门汀上睡了。我正睡得香甜,朦朦糊糊的象到了家,妈在哭,抽抽噎噎怪伤心的。哭声越来越清楚,咚的一声,我一睁眼,大月亮正和高烟囱贴了个好烧饼,一个巡警站在桥下打盹儿,原来做了个梦。他妈的半夜三更鬼哭!脑袋一沉,迷迷糊糊地又睡去了。

第二天傍晚儿咱们在乘凉时,啊,他妈的,一只稻草船的伙计一篙下去,铁钩扯上个人来!我死人见多了,咱们家那儿一句话说岔了,就得拔出刀子杀人,可没见过跳河死的,怕人哪!那儿还象十个月生下来的人?肚皮儿有水缸那么大,鼻子平了,胳膊象小提桶,扎一刀能淌一面盆水似的。我细细儿一瞧,原来就是钉棚里那个新来的小娼妇,她死了还睁着眼呢!天下还有比咱们拉车的更苦的!我回到屋子里去时,张老婆儿说道:“阿弥陀佛,前生没修呵!今生做娼妇。”我接着做了几晚上的梦,老见着这么个头肿脑胀的尸身。这么一来我真有三个多礼拜不去看花鼓戏——看了又得往钉棚跑呀!往后渐渐儿的到了冬天,兴致也没了,才不去了。

冬天可又是要咱们拉车的性命的时候儿,我先以为冬天成天的跑不会受冷,至不济也比热天强。他妈的,咱们拉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一天是舒泰的。北风直吹着脸,冷且别说它,坐车的爱把篷扯上来,顺着风儿还好,逆着风儿,那腿上的青筋全得绷在皮肉上面,小疙瘩似的。上桥可真得拼命哪!风儿刮得呼呼的打唿哨,店铺的招牌也给吹得打架,吹飞顶帽子象吹灰,可是咱们得兜着一篷风往桥上拉,身子差一丁点贴着地,那车轮子还象生了根。一不留神把风咽了口下去,象是吞了把刀子,从嗓子到肠子给一劈两半。下雪片儿,咱们的命一半算是在阎王老子手里!下小雪也不好受,夹着雨丝儿直往脖子里钻,碰着皮肉就热化成条小河,顺着脊梁往下流;下大雪吗,你得把车轮子在那儿划上两条沟,一步儿刻两朵花才拉得动。就算是晌晴的蓝天吧,道儿上一溜儿冰,一步一个毛儿跟头,不摔死,也折腿。可是咱们还得拉——不拉活不了呀!咱们的活儿就象举千斤石卖钱,放下活不了,不放下多咱总得给压扁,今儿说不了明儿的事!我拉了两年车,穷人的苦我全尝遍了,老天爷又叫我瞧瞧富人的活儿啦。张老头儿跑来说道:“孩子,快给大叔叩头。可不是?我早就说荐个人不费什么力!刘老爷上礼拜接着收到四封信要五十万,急着雇保镖。我给你说了,一说就成!你瞧,大叔没吹嘴不是?明儿别去拉车,大叔来带你去。孩子!哈哈,大叔没吹嘴不是?”他说着又乐开了。我一把扯着他到同福园去。

第二天我扎紧了裤脚,穿了对襟短褂儿,心里想着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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