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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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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说话,只那么地瞧着她。现在是什么都扔了,武士道,自杀,战死全不想。乐得身子要炸啦。

“你要什么尽说,我可以打电话去问×师长要的。”医官说着便出去了。

“黎姑娘,我很想见见×师长呢!”

“他很忙,怕抽不出空儿来吧。”

“只要还活着,总要见他一次啊。”

没话可说了,他想着这位爽直的老友。还记得他有一次晚上刮胡髭,第二天早上起来又长满了,恨得他把下巴刮得全是刀痕,害大家笑痛了肚子。不由地又笑了出来。

“笑什么呀?”

却见黎小姐不知多喒跑出去的,正从门口那儿走过来,拿了一身衬衣。

“我笑×师长。我们在步兵学校读书时,他的胡髭长得顶快,顶硬,一晚上就长得挺长的。”

“真的吗?”她轻轻儿地笑了起来,把衬衣放在床上道:“×师长是你的好朋友不是?”

“弟兄似的!”

“×师长时常打电话来问候你的,今儿又巴巴的叫勤务兵送衬衣来。其实他不送来,我们也要替你换的,已经很脏了。”

“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咧。多咱他再打电话来,替我说一声儿我挂念他吧。”

“报答那类的话是不用说的,空闲君,就希望你回到国里去反对战争吧。”深怕使他为难的神情。“可是我帮你换衣服吧。”便揭开了被窝,替他换上了褂子。

“多下来的让我自家儿来吧,不好意思的。”

她脸红了起来,讪讪的。他觉到自家儿的话有点儿轻薄,就搭讪着把被盖上了。

“不好意思再劳动你咧,伤口倒不疼,这点儿事情自家儿还做得动。”把换下的裤子交给她。

她接了裤跑出去,瞧着她的背影,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来啦。要是我不是她的敌人多好啊。她好象有点儿——

至少不讨厌我,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小心地看护着我哪!我不是杀过许多支那人的吗?也瞧见过自家儿的部下奸死支那女子,却并没责罚他们。

心里腻烦着,憎恶着自家儿。为什么要杀他们呢?对他们是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恶感的。可是,在步兵学校里,教员们不是告诉他征服支那是帝国军人的义务吗?真有点儿给她迷了咧!怎么怀疑起这些来了?应该死的,给手榴弹炸伤的时候儿就该死的。就是现在也该立刻自杀——只要几天不吃东西就行了。可是妻愿意他死吗……

春天快来了,窗外是那么可爱的夜色啊!穿着新的衬衣真是舒服,住在病院里,让黎姑娘那么的姑娘陪着简直是幸福的。这些幸福不是×师长给我的吗?这胡老哥近来不知怎么了?四年不见咧!怕牙齿上面也长了胡髭吧。哈哈!真想不到的,现在我们竟在这儿变了敌人了。在学校里想到现在这么的情形,谁也要笑的吧?敌人!要是他对我说:

“空闲君,我要枪毙你,你是我的敌人。”

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要是我对他这么说,他也会当我神经错乱的。我不用瞧见他,也不用听见他,只要把手在他脸上摸一下就能认出来的——这熟悉的胡髭啊!能够再在一块儿住一夜,就像在学校里那么的,我有一枝好烟,他想分一半,我不答应,就扭在一块儿倒在床上,把那枝烟抢得稀烂,大家喘着气骂……多有味儿!我们怎么会是敌人呢?为什么要打?为什么?谁也不希望打的。谁要打呀?……呸,不要脸的,帝国军人的气节全给我毁了!这么的主意,给人家知道了,谁也要骂我的。死吧!怎么能做支那人的俘虏哪?死吧……死吗?可是活着总是好的。譬如烟卷儿,死了就没福抽。竟一个心儿想抽起烟来啦。

“只要能抽烟,就是再过几个月也不会寂寞的。”

医官每天来两次,来了总跟他谈一回儿。日子很容易的混混就过去了,又像很长,很不容易混过去的。

一见黎姑娘走进来便问:

“今天可以抽烟了吗?”

总是笑了笑,骗孩子似的:

“寂寞了不是?”便坐下来:“我和你说闲话儿,好不好?”

黎姑娘是很会说话的,一种粘性的声音,像刚学说话的孩子似的。谈着东京的不忍池和上野公园,×师长,北平的风俗和西山。把泣也忘了,哭泣着的妻也忘了。

再有谁向她说在她前面躺着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残酷的日本军官,她也许不会相信的。他的性情儿她全摸熟了。她知道讲什么话他会高兴,讲什么话他不爱听。他也知道冷,知道热——不也是很可爱的人吗?

空闲少佐的思想也有点变了。他不再想到自杀,不再想到战死的光荣、有时也会猛的觉得自家儿是卑鄙的,不配称帝国军人,可是为什么帝国军人一定要自杀呢?便固执地向着自家儿问。这是武士道的精神,这是大和魂!可是大家亲亲热热的岂不好?战争,为什么来着!

黎姑娘不在的时候儿却觉得寂寞,一种淡淡的哀愁会浮上心来。就低低地唱着徘句。

一张女人的脸,蹙着眉尖老浮在眼前,这是妻。那张脸却是很模糊的,再也记不清那嘴犄角儿是怎么的了。怎么能忘了她啊!苦苦地想着她的模样儿,总引不起清晰的印像来。慢慢儿的那脸上长了胡髭,胖起来了,清楚起来啦。

“空闲君,认识我吧?”那么说着。

一回儿那张脸却又淌起泪来啦,泪珠在搽多了粉的腮帮儿上流下来,划出了两条淡黄的线,鼻子下面和嘴的四边也黄了起来,粉也没有了,胭脂也没有了。瞧见过那张脸的,是在出发的时候儿,在太阳旗下,在纸扎灯笼和欢呼声里边儿。接着便是也像自家儿那么拐着两条腿的孩子。不知道还能见到他们不能。军部一定不让我回去的。会枪毙我的!军法!命令!纪律!要打的人去打吧!如果能活着回去,我是不愿意再打了。

成天的那么想着,妻的脸,×师长的脸老在窗纱上,在天花板上存在着。可是那么地尽想着是痛苦的!一口烟把那些喷了多好!

第一次抽到烟的时候儿乐得百吗儿似的,用尼古丁麻醉着自家儿,什么也别想它,飘飘地,飘飘地……从黎姑娘的手里抢过那只黄色的盒子,打开来,里面装满了橡皮头的英国烟,拿了一枝叼在嘴犄角儿上,和蔚蓝的烟一同地。

“是师长送我的吧?”

“不,现在前敌打得很厉害,×师长连听电话的功夫也没了,这盒烟是我送你的。不懂好不好,只是价钱还贵,大概不会十分坏吧。”得意地站在那儿。

听了那么的话,自家儿连话也说不出啦。望着她,并不带一点儿感激的心情!这心情是和日子一同混过去了。

她不作声,望着那一圈圈的蓝烟,在想着什么,又不像在想着什么。意识上是一片空白,在那空白上却有一缕淡淡的云影。她希望一些粗鲁的动作和琐碎的话。可是一有了声音自家儿便会吃惊的。

她脸上的笑劲儿,困窘的视线,他是明白的,很明白的。应该说些话的。说什么呀!说感谢她的话吗?不会是要我感谢她才送我一盒烟吧。美国军官和德国女间谍,只得想起那本小说了。从烟里边望过去,她今天好像故意多擦了些胭脂。那张嘴像没开透的樱花!那么的事真是糟糕的,她是中国人,我是帝国军人啊!

尼古丁麻醉不了神经的时候儿是有的!

成天地压到心上的重量又压上来了,总有一天要回去的。不是枪毙就是再上前线去打,打支那人,打×师长!黎姑娘是永远不能再瞧见了。住在病院里的日子也会过去的。我再想起现在来时怕不是坐在牢狱里便在地狱里吧?报答×师长的日子不会有的,爱着黎姑娘的日子也不会有的。可是我是他们救活的人啊!就是在东京也不会这么可感地看护着我的吧?军部怕早就把我忘了,谁都把我忘了。×师长却隔了四年还没忘了我。友谊有时是比恋还坚强的,比夫妻的情绪还悠久的。妻怕也嫁了人吧?可是妻也很可怜的。啊,战争,我为什么要做军人哪!现在反悔也迟了……

便痛苦地抽着烟。

创口慢慢儿的结了疤,乡思也和疤一同地掉了。妻的影子慢慢儿地淡了下去,简直不大想起啦。连自家儿是帝国军人的事也差不多忘了,能够老是这么的过下去,倒也愿意的。成天的和黎小姐厮混着,一离开了她就觉得窗子的太阳光也黯淡起来,屋子大了起来!简直太大了,身子不知道搁在哪儿才合式似的,见了她又妒忌着。健康的人是可以羡慕的。要是也能在地上走两步啊!春天就在窗外,老坐在床上真是傻子。

“多久才可以下床哪?”

“再养一个礼拜就行了。”

“真想坐到太阳光里边看看广大的天空哪!”

她走过去打开了窗子,第一阵风带着新的生命吹进他的身子。晴朗的天气,金黄的太阳光,笑声全抢着挤了进来,汽车喇叭也顿时响了起来,在屋子里的,在自家儿心里边的一切沉重的东西全给吹跑啦。

人像轻灵的鸽子在空中飞似的。

世界是活的,他也是活的。究竟是活着的好!说不出的欢喜。在田野里散着步,和×师长一同地。他们可以卸了褂子摔跤。他要大声地笑,哈哈地。他要摘一朵小青花送给——送给胡老哥不成?插在他胡髭上面吗?笑死人的。应该插在姑娘的鬓脚边,衣襟上。是的,他们还要带一个姑娘,像——妻那么的?黎姑娘那么的?

便瞧着黎姑娘,她站在窗前,半只脑袋在太阳光里边,黑的头发,白的脑门,康健的腮帮儿,红的嘴唇,彩色影片那么的鲜明而活泼。带她吧!可是黎姑娘也像鸽子那么的在空中飞起来了。一回儿窗纱也变了鸽子,太阳光也生了金黄的翅膀,轻灵地飞起来啦。自家儿是飞得太厉害咧。

头昏了,闭上了:

“可惜大烦了点儿。”

“可不是吗?究竟还没复原呢。”说着便去关了窗子。

“要是在乡下多好!”

“乡下全是兵呢,上海附近全给炮弹炸了!”

是的,全炸了,他就是毁了上海的人。他瞧见一大队望不尽的部队开拔到前线去,全像他那么的年轻,全是有妻子和孩子的,也许还有老年的母亲。这许多人在炮弹下毁灭了。他们哆嗦着,扯掉了军服,扔了步枪,想往后退,可是在督战部队的机关枪前倒了下去,没一个愿意死的。他看见过有三个十七八岁的兵士吓得哭,疯嚷嚷的,他们跪在他前面,可是他把他们拉出去枪毙了。为什么?为了天皇陛下,为了帝国。可是他们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而枪毙了他们的就是他!

他又瞧见积着血的窟窿,各色各样的尸体,没了脑袋的,没了胳膊,腿的,漏了肠子的,挂在树上的,压扁在坦克车的轮齿下的,烧焦在木屋里的……这里边有日本人,也有支那人,可是他们犯了什么罪?他们谁也不想杀谁,可是大家都给杀了。这是躲在他们后面的人,那些坏蛋,那些骗子叫他们去打仗的。他们全死了,可是他们犯了什么罪?什么罪?

“黎姑娘,我是该死的人。我亲手砍过许多支那人的,我也亲手把自家儿的部下枪毙过的。这许多人,许多人,……”

打他几下吧!马上骂他一顿吧!骂他犯了罪的!

可是黎姑娘只说:

“谁的不是呢?你的不是吗?不。压根儿我们为什么打?可是别提吧,过去了还提它干吗?你还不能太兴奋。”可怜他的脸色。

他想跪在她脚下哭,求她饶恕。她却把话岔了开去:

“日子过得真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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