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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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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上来了。

上庄那儿一片火光,我跑到东岳宫里边儿,唐先生,带鱼李在哪儿。

“你瞧!我拿来了一对眼珠子!”

“糟了!打死了他们有什么用呢?”唐先生说道,“糟很了!糟得没底儿了!群众简直是盲目的。”

“瞧我的!”陈海蜇背着枪,左手拿着把刀子,血还在往下掉,嚷着跑了进来。“你瞧!”他一扬右手,拿出一颗心来,还在那儿碰碰的跳,满手是血,“他妈的,那家伙的心也是红的!怎么说他心黑呀!”他把那颗心往地上一扔,四五条狗子蹿上来就抢,我也把眼珠子一扔。

“他妈的扔给狗子吃!”

我瞧狗子们抢着吃。

唐先生急得什么似的,忙着派人去守岔头,管他妈的,杀就杀了,怕谁呀?县里派兵来,打他妈的,咱们就拼个你死我活。可不是,只要合伙儿干,怕得了谁。那伙儿捉来的保镖的全绑在廊下,老子性子一起,索性全宰了那伙儿喂狗的。

外边儿又闹了起来,我只听得大伙儿在嚷:“吊起来!”陈海蜇早已抢出去啦。捉到了谁呀?我也跟着跑了出去。土坪子那儿,许多人围在那儿,象在抢什么东西似的,你不让我,我也不愿意让你,我拼命往里边儿挤,挤上一步,退下两步,怎么也挤不进去。等我挤到里边儿,只见大马刀一起一落的,那家伙那里还有人模样儿,早给砍成肉浆啦。他的脑壳子给人家剁了下来,不见了,不知给谁拿去了。我问是谁呀,也没人回我。闹了半天,那家伙连骨架也没了,墨不溜揪的一堆,也不知成了什么!血渗到泥土里边儿,泥土也红啦。我可还没知道那家伙是谁。后来黄泥螺才告诉我说是邵晓村,在翠凤儿家里捉到的。我忙问翠凤儿在哪儿,他说屋子也烧了,谁知道那小狐媚子躲到哪儿去了。他妈的邵晓村那家伙怎么会躲到她家里去?怪事儿!翠凤儿别靠不住哪!我赶忙跑到她家那儿,只见屋也倒了,剩下一大堆砖瓦,里边儿还有火星儿,我碰着人就问,谁都回没瞧见。别躲到我家里去了?我跑到自家儿家里,她也没在。我找了半天没找到,回头碰着了小白菜,说看见她往小支岔走的。我直找到岔头那儿,海在那儿哗啦哗啦的响,没人,只麻子拿着枪守在那儿。

“瞧见翠凤儿没有?”

“翠风儿吗?坐着船走咧!”

“跟谁一块儿走的?”

“跟你家老大。”

“多久了?”

“好久了!”

“混蛋,怎么放他们走呀?”

“唔……”妈的一个劲儿的唔。唔什么的!“她说屋子给烧了,上县里找熟人去;你哥说是伴她去的。”

“你怎么能信她的话?”

“唔……翠风儿那小狐媚子……”我肚子里明白准是给翠风儿两句话一说,就痰迷了心窝咧。他也明白了,跳起来叫道:“好家伙,我受了他们诓啦!狗入的娼妇根,准是到县里去告官咧!”

狗入的娟妇根,不受抬举的,她准是一个心儿想做姨太太,戴满金咧!我想划了船赶上去,麻子说她已经走了两个钟头了。我叫麻子守在那儿,别再让人家跑了,自家儿跑到东岳宫去。他妈的,你就别回来!要再让我碰见了,不把你这窟窿,从前面直棚到后面!老子索性把你那窟窿棚穿了,不让你再叫别人往里钻。看你还做得成姨太太!你就一辈子别再见我!

土坪子那儿还有几千人,有站着的,有躺着的,也有打了地摊儿坐着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你不散,我也不散。柏树上那五个狗入的,肉早给咬完了,鸡巴全根儿割去啦,别提脑袋咧。

我告诉唐先生说有人逃到县里报官去了,带鱼李听了这话先慌了;唐先生低着脑袋想了一回儿,说道:“不用怕!咱们干下去!”他两只眼儿在黑儿里放光。好家伙!成的!他只说了一句儿:“叫拿家伙的别散,”又低着脑袋想他的。

我和带鱼李跑出去一说是谁到县里去报官了,叫大伙儿别散;他们本来好好儿的,这么一来,哄的又发起疯来啦,合伙儿往上庄跑去。大脑袋家正在哔哔碌碌的烧,前面聚着许多瞧热闹的。我的嫂子正在那儿哭着骂:“天杀的囚徒哪!烧你妈的,把我的东西也全烧了,天哪,我的金铡儿也没有拿出来哪!天哪!天哪!……”大伙儿望着她笑。

“撒你妈的泼!喂,她的丈夫上县里报官去了!推她到火里去!”我一赶到就这么喝道。

她呀的一声儿,三条枪扎进她的身子,往火里边儿一挑,她飞进去啦。只一回儿,她的衫子烧起来了,发儿上也爆火星了,丢在火里边儿不见了!只看得见红的火!

我们往回里走,街上,大伙儿全象发了疯,这儿跑到那儿,那儿跑到这儿。米店,当铺全给抢了!到处有人放火;走道儿老踹着死尸。

陈海蜇躺在土坪子那儿,死了似的,一只狗子在舐他的脸。

直到下半夜,才慢慢儿地静了下来,大伙儿散了,回家的回家,没回家的全躺在土坪子上面睡熟了,枪呀,刀呀什么的全扔在一旁,有几个是到岔头换班去的。麻子抱着枪扑在那儿,也睡熟啦,嘴里还唠唠叨叨地不知在累赘什么——准是梦着翠凤儿咧,嘻,他妈的!我走到里边儿,唐先生还低着脑袋,一只手托着下巴额儿也坐在那儿。那个串大花脸的戏子正在那儿洗脸。我又跑出来,外边儿静悄悄的,山根那儿也静悄悄的,到处有狗子在闹,海浪唏哩哗啦的在响。白茫茫的大月亮快沉在海里啦。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呵欠,倒在地上睡了。

第二天一早、咱们还没醒,守小支岔的跑上来说,吴县长来啦。大饼张冲出来把我一脚踢醒,我一翻身跳起来,那条左胳膊又酸又疼,大家一个个醒过来啦。陈海蜇一拍胸脯儿,说道:“吴县长有妈劲!老子不用刀,不用腿,只用一只手这么一来就把他打翻咧。”我们也没空儿理他。

海那儿停着一只大轮船。一伙儿“黄叶子”,中间夹着两顶轿,蚂蟥似的爬上山来啦,后边儿跟着一大伙儿咱们这儿的人。唐先生吩咐我们道:“你们先别闹,把他们围住了;我去跟县长讲话,他不答应我们的条件,别放他走。”这当儿宫儿里边儿猛的有人嚷救命,还有拼命叫着的。一个秃脑袋的跑出来嚷道:“陈海蜇在杀人哪!绑着的人全叫他给杀尽了!”那傻爪,杀他们干吗儿呀?我们刚想进去拦他,他早已飞似的抢了出来,光着上半身,皮肉全红了,脸上也全是血。

“他妈的,我跑进去瞧瞧那伙儿小子饿坏了没有,恰巧听见那两个狗人的在说道:‘吴县长一到,咱们就嚷救命,跑了出去,非告诉吴县长杀了陈海蜇那小子不成;就说昨儿死的他杀了一半……’他妈的,这伙儿狗入的想算计老子呢!我跑进去问道:‘想杀老于是不是?’好家伙,他说是的,我倒也不杀他了;他还赖,好小子,要算计人,放在肚子里边儿不明说!那还要得?他妈的,我一刀子一个,杀了三十二个,一个也不留下!”

好个傻小子,你听呀!人家要算计你,还明说给你听咧。真有他的,一口气杀了这么多!这当儿吴县长也跑来啦。他一下轿,就跳上旗杆石,带来的“黄叶子”在两边一站——我的哥子也在那儿。还有顶轿子里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翠凤儿!成!象个姨太大咧!咱们等着瞧!有你的!我可不管谁是谁。杀老子我也干,别说你!

咱们哄的围了上去。

“你们眼睛里头还有我——还有王法吗?杀人放火,动刀动枪,比强盗还凶!你们以为人多了我就怕吗?别想左了,要知道本县长执法无私,决不容情的。青天白日之下,哪里容得你们这伙儿目无法纪的暴徒……”吴县长一上台就这么说。

他话还没说完咱们早就闹了起来。

“滚下来!”

他怔了一回儿喝道:“你们要干吗?在本县长前面尚且这么放肆,这还了得!大伙儿不准说话,推代表上来!”

唐先生跑了上去,还没开口,他就喝一声儿:“拿下!”早走上两个小子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我瞧见翠凤儿指着陈海蜇象在说什么话。他又喝了声儿:“把那个囚徒也给我逮住!”

“逮你老子!”陈海蜇朝天碰的一枪,跳了出去。“谁敢来碰一碰老子!”

咱们往前一涌,合伙儿嚷了起来,马刀全举起来了。那伙儿“黄叶子”赶忙护住他,拿枪尖对着咱们。咱们越往前逼,他们的圈子越来越小,眼看着要打起来啦。他们放了唐先生。唐先生跳在旗杆石上叫咱们慢着来,咱们才往后退了一步。

唐先生在那儿跟县长争——你瞧他那股子神儿!县长!官!袖管,笔套管,你妈的官!

咱们在底下嚷,闹,开枪,扔石子上去。你瞧,他吓慌了!

咱们的人越来越多啦,全来啦,他们在后边的尽往前涌,咱们在前面的站不住脚,一步步的往前逼。咱们有三万多人哪!我站在顶前面,瞧得见翠凤儿,她脸也青了。你可不知道大伙儿有多么怕人哪!咱们是风,咱们是海!咱们不是好好儿的风,好好儿的海,咱们是发了疯的风,发了疯的海!她也见了我,望着我笑了一笑。笑你妈的,别乐!留神落在咱手里!

唐先生拿出张纸来,要县长画押。

“不能!你恃众要挟吗?这条件本县长断了头也不能接收!”

“你不接收,群众乱动起来,我可不能负责。”

我们听得见他的话,我们明白他的话。

“杀!”咱们在前面的先嚷,在后边的就跟着嚷:咱们又往前逼,一片刀光直射过去。

“你瞧,再过一分钟,群众要乱动了!”

那家伙软了下来,说道:“让我回去想一想,明儿回复你们。”

“县长,你这分钟内不肯答复的话,我们可不能让你回去。”

他真有点气,可是想了一想,望了望咱们,末了,还是答应了。咱们全跳了起来,自家儿也不明白是为了高兴还是为了什么。那家伙跳了下来,“黄叶子”四面护着他,从咱们里边儿穿了出去。咱们跟在他们后边儿送下山去,直送到岔头——咱们是海,他们是船,船是拗不过海的,除非顺着海走。那只大轮船开出去啦。咱们碰碰的尽放爆竹,直闹得看不见那只船了才回。

咱们又抓了许多人,王绍霖,刘芝先,徐介寿什么的全给咱们抓了来,挪在土坪子那儿,四面堆着干劈柴,烧。咱们在四面跳,他们在里边儿挣扎,叫。那火势好凶,逼得人不能跑近去,只一回儿就把那伙狗子们烧焦了,烧焦了的人和烧焦了的干劈柴一个模样儿!

下半天咱们把那冯筱珊用轿子骗了来。那老不死的顶坏,妈的瞎了眼还作威作福的。他的小儿子冯炳也跟着,伺候他爹。他俩一上轿,咱们就把他的屋子烧了,一家子全给烧在里边啦。他到了东岳宫,下了轿,还摆他妈的乡绅架子,叫他的儿子扶着下轿,一面骂道:“抬轿的怎么连规矩也不懂呀,也不知道把轿子轻轻儿地放下来。炳儿,明儿拿了我的片子送他到县里去!”抬轿的就是我和麻子。我扯住他一根白胡须一摘。他一伸手,打了个空,大伙儿全笑开啦。冯炳那狗养的不知跟他老子说了些什么。冯筱珊听了他的话就跟咱们说道:“我冯筱珊读书明理,在这儿住了七十五年,自问没亏待诸位乡邻的地方儿……”他话没说完,陈海蜇早就捡起石子扔上去,正打在脑门上面。脑门破了,血往下掉,挂到白胡须上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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