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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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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地开着;

她默默地坐着,我默默地坐着。在我前面的不是余慧娴,被许多人倾倒着的余慧娴,却是一个寂寞的,疲倦的,半老的妇人的剪影。

没有人怜惜她颊上的残红,

没有人为了她的叹息而叹息!

《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从弦线上消逝了的时候,她叹息了一下道:“你知道那只调子吗?很熟很熟的一只旧调子。”

“我很喜欢那只调子的。”

“我简直是比什么还爱着这只调子,我六岁的时候,一个夏天的晚上,母亲教了我这支歌;这支歌我还记着,母亲却早就死了。我把这支歌教了绍明,这支歌我还记着,绍明呢?我把这支歌教了许多人,现在这些人全变了我的陌生人。这支歌是和我的一切记忆,一同地存在着的……”

我听着这半老的妇人向我絮絮地诉说着,在桌子上,隔着两只酒杯:在舞着的时候,脸贴着我的衬衫,在舞场门口,挂在我的胳膊上,在归家途中的汽车上,靠着我的肩膀。

暮春的晚上真是有点儿热。便推开了窗,站在七层楼的窗口,看外面溶解在灯光中的街景,半夜的都市是睡熟了,只有霓虹灯的眼珠子在蔚蓝的被单下看着人。把她放在我口袋里的半包Craven“A”掏出来抽着,淡淡的烟雾飘到夜空里边,两个幻像飘到我的眼前。

一个是半老的,疲倦的,寂寞的妇人,看不见人似地,不经意地,看着我:

一个是年青的,孩气的姑娘向我嘻嘻地笑着。

又想起了浩文的话,林小姐的冷笑的眼光……寂寞啊!每天带着一个新的男子,在爵士乐中消费着青春,每个男子都爱她,可是每个男子都不爱她——我为她寂寞着。

可是我爱着她呢,因为她有一颗老了的心,一个年青的身子。

二十一日志

第二天从电影院出来,在车里:

“我爱你呢!”悄悄地吹嘘着。

“你也想做我的Gigolo吗?”

“为什么不做你的恋人呢?”

“我是不会爱一个男子的,如果是第一次碰到你,你对我说:‘我爱你呢’!我就说:‘还是刚认识呢,让我过几天再爱你吧。’如果是一个月的交情,你对我说:‘我爱你呢!’我就说:‘我是不会再爱你了的。’如果是一年的交情,你对我说:‘我爱你呢!’我就说:‘我不认识你。’”

拐个弯,把车往荒僻的马路上开去。

“你会爱‘我’的。”

“不会的。”

“会的,因为我爱着你。”

“没有一个男子能真诚地永远地爱着一个女人的——”忽然她把我的胳膊紧紧地拉着:“刚才电影里瑙玛希拉的表情还记得吗?”

回过脑袋去,只见她稍微抬着点儿脑袋,眼珠子闪着醉人的光彩:“瞧,是不是这么的?”睫光慢慢儿的盖到下眼皮上。

扳住了塞车,把车前的灯关了的时候,在自家儿的下巴下面发现了一张微微地战栗着的嘴。“记得的,后来那男子就抱住她了。”便噙住了那只战栗着的樱桃。

她在我耳旁悄悄地:“坏东西!”

“我也表演给你看呀。”

“每天打个电话来,坏东西!”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Gigolo,坏东西!”

“你才是坏东西!”

“黑猫,你是真的爱着我吗?”

“真的。”

“我不信,你是坏东西!”



夜风,挽歌似地吹着。从上面望下去,两排街灯无尽线延着,汽车的前灯夜海里的探照灯似的互相交织。夜的都会浮在黑暗的海中,朦胧地,粉画似的。

大月亮的尖角钩住在棕桐树的阔叶子上,生着棕色的毛发的树干前面坐着一对对的男女。音乐台那儿是大红大绿的,生硬的背景,原始的色调。围着霓虹灯的野火,坐着一伙土人,急促的蛇皮鼓把人的胃也震撼着。拍着手,吹着号角,嚷着,怕森林里的猛兽袭来似的。在日本风的纸灯下,乱跳乱抖着的是一群暂时剥去了文明,享受着野蛮人的音乐感情的,追求着末梢神经的刺激感的人们。

跟着Rumba的节奏,钟摆似地摇动着脑袋和肩膀,Craven“A”舞着,把头发阳伞似地撒了开来,在小胡髭的怀里。小胡髭给累得一脑的汗,喘着气,高兴地笑着。我摇着大蒲扇,看着这非洲的黑女儿:

“那么疯狂地跳着啊!”

觉得大地真的马上要沉下去的样子。

倩苹忽然在我的身边说道:“不准看她!”

“为什么呢?”

“那种人!”

一个穿黑旗袍的女子在我前面急急地走过,在我旁边站住了,往场子中间瞧,一张生气的脸。

“你瞧,这是小胡髭的妻子,有把戏瞧的了。”倩苹高兴了起来。

这女子瞧见了小胡髭,便气呼呼地走了进去,一把拖开了他,在怔住了的Craven“A”的腮帮儿上,拍的一下耳刮子。

“贱货!不要脸的贱货!”

在我身边的倩苹拍起手来,我看见许多桌子上的女子们笑着。

“也许她们要把小胡髭的妻子抬在头上,当民族英雄地游行着了,”——那么想着,便把高兴着的倩苹扔在桌上,走了过去,却见那小胡髭低着脑袋,Craven“A”已经跑到外面走廊里去了。

我追到走廊里,刚巧见到她跨进电梯。我赶进电梯,她瞧见了我,便坍了的建筑物似地倒在我怀中,哭了起来,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

五楼,四楼,三楼,二楼,——那么地跌了下去。

“我们去喝点儿酒吧?”

“好的,孩子。”

走出饭店门的时候,她的头发遮了她的一只眼珠子,嘴里有葡萄味的酒香,没擦胭脂的腮帮儿也红了。把烟蒂儿塞在我口袋里,走上车去。

在车里,她哈哈地笑着。

“一只猫,两只狗,……”说着那么的话。

“就是那么的,那时我是十六岁……他说,亲爱的,再喝一杯……就是那么的……你知道吗?……心也跳得那么厉害……

(拉着我的手去按在她胸脯儿上。)

就是那么的,他把我抱到床上,我什么也不知道……今天我没醉,我还会说话……第二天起来,我发觉自家儿是睡在一个旅馆里的床上,我的贞操,碎纸片似地散了一地……”

脑袋靠到我的肩膀上,慢慢儿地没了声音,溶了的雪人似的,在肩旁的是一个睡了的孩子。在睡梦中还是用嘴说着话:“我哭着……他不说话……是的……他不说话……后来,就不见了……”

车在我的Apartment前停下来时,她已经连话也不说了,沉沉地睡在我的胳膊上面,我托着她下车,把她搁在臂上,抱进门,管门的印度人对我笑着。抱着她进电梯,开电梯的歪带着黑呢的制帽,在金线绣的“司机人”三个字下笑着。走到房间门口,侍者弯着腰开门时,忽然侧着脑袋对我笑着。等我走进了屋子、那房间门便咯的锁了。我懂得那些笑,懂得那些咯的钥匙声的。

把她放到床上时,我已经连衬衫也浸透了汗啦。

躺在床上的是妇女用品店橱窗里陈列的石膏模型,胸脯儿那儿的图案上的红花,在六月的夜的温暖的空气里,在我这独身汉的养花室里盛开了,挥发着热香。这是生物,还是无生物呢?石膏模型到了晚上也是裸体的,已经十二点钟咧!便象熟练的橱窗广告员似的,我卸着石膏模型的装饰。高跟鞋儿,黑漆皮的腰带,——近代的服装的裁制可真复杂啊!一面钦佩裁缝的技巧,解了五十多颗扣子,我总算把这石膏模型从衣服里拉了出来。

这是生物,还是无生物呢?

这不是石膏模型,也不是大理石像,也不是雪人;这是从画上移植过来的一些流动的线条,一堆Cream,在我的被单上绘着人体画。

解了八条宽紧带上的扣子,我剥了一层丝的梦,便看见两条白蛇交叠着,短裤和宽紧带无赖地垂在腰下,缠住了她。粉红色的Corset紧紧地啮着她的胸肉——衣服还要脱了,Corset就做了皮肤的一部分吗:觉得刚才喝下去的酒从下部直冒上来。忽然我知道自家儿已经不是橱窗广告员,而是一个坐着“特别快”,快通过国境的旅行者了。便看见自家儿的手走到了那片丰腴的平原上,慢慢儿的爬着那孪生的小山,在峰石上题了字,刚要顺着那片斜坡,往大商埠走去时,她忽然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地说了两句话,又翻了过来,撅着的嘴稍微张着点儿,孩子似的。

“完全象个孩子似的!”——使想起了在舞场里的电梯里,她一见到我便倒在怀里哭出来的模样。那么地倚赖着我啊!

给她盖上了一层毯子,我用冷水洗了一个脸,把自家儿当作她的父亲,当作她的哥,跑去关了电灯,坐在沙发里,连衣服也没脱,睡了。做了一晚的梦:梦着坐飞机;梦着生了翅膀,坐在飞机上再往上飞去;梦见溜冰;来了,梦见自家儿从山顶上滑下来,嘶的一下子,便睡熟啦。后来又做起梦来,梦见一只蚊子飞到我鼻子里,痒得厉害,拿手指去捉,它又飞了出来,一放下手,它又飞进去啦,临了,我一张嘴,打了个喷嚏,睁开眼来,却见一只眼珠子狡黠地笑着。她蹲在我前面,手里拿了细纸条,头发还蓬乱着。

“坏东西!”擦了擦鼻子,打了个哈欠。

“你在这儿睡了一晚上吗?”

“床上不是给你睡去了吗?”

“衣服是你给我脱的吗?”

“我解了五十多颗扣子呢!”

“为什么不替我把短裤和Corest也脱了,给我换上睡衣呢?你瞧,不是很容易的吗?在这儿一解就行了。害我一晚上没睡舒服。”

“换了别人早就给你脱了。你看,我是在沙发上坐了一晚上的”

“亲爱的!”忽然捧了我的脸,吻了一下,叫我把眼皮闭上,便又睡熟咧。再醒回来时便不见了她。

晚上回来,袋里的钥匙怎么也摸不到,便叫侍者开了门。房间里铺满了一地月光,窗纱是那么地皎洁,窗是一个静静的星空,床那儿黑得可爱。也不想开灯,换了睡衣,在黑儿里边抽了支烟,看得着月光移到床上去,照得半床青。走到床边,躺下了,一只手伸到里床去拉被,不料却触在一个人的身上,给吓得直跳起来,却给她把一只胳膊拉住了。黑儿里是一个窗纱那么皎洁的人体,没有Corset也没有短裤。

“今天没喝醉,在这儿等了好久了。”

“早上是你把我的钥匙拿去的吗?”

我又躺了下去,昨天的酒又从下部冒了起来。



吃了早饭,坐在窗前看报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一个女子声音的电话。“大概又是离婚案件吧?”——那么地想着拿了电话筒。

“袁律师公馆。”

“吓死我了,袁律师公馆!”

“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

我听出来了,是Craven“A”的清脆的,带着橙子香的声音。

“你吗?”

“为什么不来看我?”

“唔……我……”我真的有点儿忘了她了,因为近来刚接到了三件争遗产的大讼案,实在忙得不得了。

“别唔呀我的,马上就来!”

“在电话筒里给我个吻,我就来。”

电话筒里啧的一声儿,接着就是笑声,一面儿便断了;我再讲话时,那边儿已经没了人。

(啧啧啧啧啧)

这声音雷似的在我脑子里边哄闹着,我按着她写给我的地址,走到法租界很荒僻的一条马路上。找到五十八号,是一座法国式的小屋子,上去按了按铃。右边一排窗里的一扇,打开了,从绿窗帷里探出一颗脑袋来。

“咪……!”学着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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