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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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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了那书房里的电灯,开始检拾她自己的物件。那种种,那属于贵族的,属于徐大齐的,她完全不要了,尤其对于那一件貂皮大氅投了一个鄙视的眼光。她觉得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只有一些书和稿子,此外便是她自己的相片了。

她从墙上把她的那张小时的相片取下来,放到屉子里。第一眼她便看见那一本日记,她觉得有点奇怪起来,因为她记得这日记是压在许多稿子中间,而这时忽然发现在一切稿子上面了。但她又觉得这也许是她自己记错的。于是她又去检拾一些她母亲以及她朋友寄给她的信,这信札,她约略看了一看,留下几封,其余的便撕碎了,丢开了。

做完了一切,她安安静静等待着徐大齐回来,因为她要把这许多事情都告诉他,并且要对他说明天她就和洵白一路走了。

但徐大齐到了夜深还不见回来。并且第二天她睡醒了,那床上,也不见有徐大齐的影子。这使她很觉得诧异,因为她和他同居了三年,从没有一个晚上他留宿在外面的。如果情形是发生在两个星期以前,那她一定要恨起他来,而且她自己是很痛苦的。但这时,纵然徐大齐是睡在窑子窝里,也不关她的事了。

她只想,如果他到十点钟还不回来,她只好写一封信留给他了。她一面想着一面提了一只小皮箱,走到书房去,那些书、那些稿子,那些相片,以及另外一些不值价的却是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放到这皮箱里。

这时她是快乐的,她的脸上一直浮着微笑。她觉得再过两点钟,她就和这一个环境完全脱离关系了,尤其对于离开这一座大洋楼,更使她感到许多象报复了什么的愉快。并且,有一朵灿烂的红花,在每一秒钟都仿佛地闪在她的眼前,似乎那就是她那新生活的象征,又引她沉思到一种光明的,幸福的,如同春天气象的思想里。

她时时都觉得,她现在的一切都是满足的。

“奇怪,似乎我现在没有什么欲望了!”

她正在这样想,她忽然听见门铃沉重地响了起来,接着那楼梯上,便响起极其急骤的脚步声音,于是她的房门猛然地被推开了。她看见进来的是叶平。

她立刻完全吃惊了。这一个朋友,显然比任何时候都异样:脸是苍白的,眼睛满着泪光,现着惊惶失措和悲苦的样子。他一进门便突然跑上来抓住她的手臂,并且眼泪纷纷的落下来了。

她的心便一上一下的波动着,但她想不出这一个朋友的激动,这完全反乎原来的神气和行为,究竟是一回怎样的事,所以她连声的问:

“什么事,你?为了什么呢?说罢!”

叶平简直要发疯了,只管用力抓住她的手臂,过了一会才压制着而发了凄惨的声音:

“今……今天——早上——淘白被——被捕了!”素裳便一直从灵魂中叫出来了:

“什么!你——你说的?”

“他还在床上,”叶平哭着说:“忽然来了武装的——司令部和公安局的——便立刻把他捆走了!”

素裳的眼前便飞过一阵黑暗了。她觉得她的心痛着而且分裂了。她所有的血都激烈的暴动了。她的牙齿把嘴唇深深的咬着。她全身的皮肉都起了痉挛,而且颤抖着,于是她叹了一口气,软软的、死尸似的,倒下了。

叶平赶紧把她撑着,扶到沙发上,一面发呆地看着她。素裳把眼睛慢慢张开了,那盈盈的泪水,浸满着,仿佛这眼睛变成两个小的池子了。她失了意志的哭声说:

“他在什么地方,我要看他去!”

叶平便擦了一擦眼泪说:

“看不见。他们决不让我们知道。”接着他便压制着感情的说:“现在,我们应当想法子营救他。并且,徐大齐就很有这种力量,他不难把他保释出来的。”

素裳便也制住了感情的激动,平心静气地想着挽救他的法子。她也认为徐大齐所处的地位和名望,只要他说一句话,就可以把洵白从子弹中救回来了。

两个人便在这一种惨祸的悲苦中带着一点希望的光,盼着想着徐大齐回来。

每一秒钟,都成为长久的,充满着痛苦的时辰了。

叶平时时叹息着说:

“假使……都是我害了他,因为他完全为着我才来的!”

素裳也带悔恨的说:

“也许,不为我,他早就走了。”

于是,一直到下午三点三十五分,徐大齐才一步一步的上着楼梯,吸着雪茄,安闲地,毫无忧虑的样子。

素裳便悄悄的擦去了眼泪,跑上去抱住他,拉他坐到沙发上,好柔声的说:

“你知道么?今天早上洵白被捕了,”她用力压制她的心痛,继续说:“恐怕很危险,因为他们把他当做一个共产党,其实——无论他是不是,只要你——你可以把他救出来。”

徐大齐皱着眉头,轻轻的吹着烟丝。

叶平便接着说: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并且他这次来北平完全是我的缘故。我真难过极了。我自己又没有能力。我的朋友中也只有你——大齐——你为我们的友谊给我这个帮助吧,你很有力量把一个临刑的人从死中救活的。”

徐大齐把雪茄烟挟到指头上,问:

“他是不是共产党?”

“我不敢十分断定——”叶平想了一下,接着说:“不过我相信,他并不是实际工作的——他就要到美国去的。”

素裳又恳求的说:

“你现在去看看吧。是司令部和公安局把他捕走的。无论如何,你先把他保出来再说,你保他一点也不困难。你先打一个电话到司令部和公安局去,好么?”

徐大齐便做出非常同情的样子,但是说:

“不行。因为这时候他们都玩去了,未必我跑去和副兵说话?”

最后,叶平含着眼泪走了。素裳又忍着心痛的向徐大齐说:

“你写两封信叫人送去好了,也许——”

“为什么?”徐大齐打断她的话,怒气地看着她,声音生硬的问:“你这样焦急?”

素裳便惊讶地暗想着,然后回答说:

“不为什么。他不是叶平的好朋友么?我们和叶平的友谊都很好。所以我觉得你应该给他帮助,何况你并不吃力,你只要一句话就什么都行了,他们不敢违反你的意旨。”

徐大齐不说话,他一口一口吸着雪茄烟,并且每次把烟丝吹成一个圆圈,象一个宝塔似的,袅袅地飘上去了。

一八

洵白已经是一个多星期没有消息了。在这个短短的——又象是非常长久的日子中,每天叶平都跑到这洋楼上来,并且都含着眼泪水地走回去了。在每次,当素裳看见他的时候,她自己的心便重新创痛起来,但是她常常把刚刚流到眼角的眼泪又咽着,似乎又把这眼泪吞到肚子中去的。甚至于她为了要借重徐大齐去挽救洵白,她把一切事都忍耐着,尤其和洵白的爱情,她不敢对他说,因为她恐怕他一知道,对于洵白性命就更加危险了,至少他不愿去保释他的,所以,在这些悲苦的日子中,一到徐大齐面前,她都装做和他很亲爱的样子。她常常违反自己的做出非常倾心地,抱着他吻着,和他说种种不堪说的甜密的话。最后她才听见到他答复:“放心吧。这算个什么大事情呢?只要我一开口就行了!”

然而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而徐大齐给叶平的回答还是:“那天被捕的人很多,他们又替我查去了,不过被捕的人都不肯说出真姓名,据他们说在被捕者中并没有洵白这么一个人。”

于是到了这一天:当素裳正在希望徐大齐有好消息带回来,同时对于淘白的处境感着极端的忧虑和愁苦的时候,叶平又慌慌张张地跑来,现着痛苦,愤怒,伤心的样子,进了房门便一下抱着她大声的哭了起来,她的心便立刻紧了一阵,似乎在紧之中又一片片的分裂了。她落着眼泪害怕的问:

“怎样,你,得了什么消息么?”

叶平蹬了一下脚,牙齿互相磨着,气愤和激动的说:

“唉,我们都受骗了。我们都把一个坏人当做好人了。”

素裳便闪着惊骇的眼光看着他。

叶平的两只手握成拳头了。他又气愤和激动的说;

“今天吟冰来告诉我,她说她曾要任刚到司令部去打听(任刚和黄司令是士官学校的同学),据说有这么一个人,但是当天的夜里就在天桥枪毙了,因为这是市政府和市党部的意思,并且提议密捕和即行枪决的人就是徐大齐……”

在素裳眼前,一大块黑暗落下来,并且在这黑暗中现出一个沉静的,有毅力的,有思想的脸,这个脸便立刻象风车似的飞转着,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于是,她看见洵白站在这世界最高的地位上向她招手,她的心一动,便跌倒了。

当她清醒时,她看见叶平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拿着一杯冷水,她的眼泪便落到杯中去,一面想着徐大齐为什么要陷害洵白的缘故。她忽然想起那一本日记,那一本她本来压在稿子中间而发现在稿子上面的日记了。

“一定,”她颤抖着嘴唇说:“他一定偷看了我的日记……”

叶平把头低下了,把袖口擦着眼角。

她又哭声的说:

“是的,都是我,我把他牺牲在贼人手里了!”

于是她伤心着,而且沉沦在她的无可奈何的忏悔里。

叶平便一声声叹着气。

随后,当她又想到徐大齐的毒手时候,她的一种复仇的情感便波动起来,她觉得要亲手把他的血刺出来,要亲手把他的胸膛破开,要亲手把他的心来祭奠洵白的灵魂。这自然是一种应该快意的事!但她立刻便觉悟了,觉得纵然把徐大齐杀死,于她,于洵白,于人类,都没有多大益处,因为象徐大齐这般人,甚至于正在等着候补的,是怎样的多啊。她觉得她应该去做整个铲灭这一伙人的工作,否则杀死一个又来一个,这不但劳而无功,也太费手脚了。因此她便更坚固了她的思想,并且使她觉得一个人应该去掉感情,应该用一个万难不屈的意志,去努力重造这社会的伟大工作。接着她决定了,她要继续着洵白的精神,一直走向那已经充满着无数牺牲者的路,红的,血的路。于是她把眼泪擦干,和叶平相议了许多事情,最后她向他说:

“今天,夜里十二点后,我到你那里去,我搭五点钟的车。”

一九

马车从大明公寓的门口出发了。街上是静悄悄的。马蹄和轮子的声音响着,这响声,更显得四周寂寞了。天上铺着一些云,没有月亮,只稀稀地露着几颗星儿,吐着凄凉的光,在灰色的云幕中闪着,夜是一个空虚而且惨黯的夜。

随着马车的震荡,素裳和叶平的身体常常动摇着,但他们的脸是痛苦和沉默的。

一直到马车穿了南池子的门洞,素裳才伸过手,放在叶平的肩上说:

“我走了,你最好也离开北平,因为说不定徐大齐也会恨到你的。”

叶平便握着她的手回答说:

“离开是总要离开的。这北平给我的印象太坏了。并且有这样多可悲可惨的回忆也使我不能再呆下去。我不久就要走的,但是我不怕徐大齐陷害我,至少我的同学们会证明我,而且大家都知道我。”

接着素裳又说:

“如果洵白的尸首找得出来,你把他葬了也好;如果实在没有法子找,也罢了。横竖我们并不想有葬身之地。”

叶平激动了,闪着泪光的说:

“好的。这世界终究是你们的。你好好的干去吧!至于我,我是落伍了,至少我的精神是落伍的。我的许多悲剧把我弄成消极的悲观主义者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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