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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第1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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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一脸衰老的皱纹,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抖抖地说话,那双手已经衰老得皮包骨,

布满着老人斑,皮肤像腊纸一样半透明地露着里面的筋骨和血管。她站在背着手

的汪伦面前,显得十分紧张,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两条腿在原地踏来踏去,她极

力想愉快地、积极地回答问题,却前言不搭后语,说到后来,竟像打冷战一样上

下牙的的地打着响。汪伦对自己的光临能够产生这样的反应是满意的,他尤其显

得和蔼地问了一些学习、生活、劳动、阶级斗争方面的问题。老太太越说越语无伦

次,翻来覆去的几句话就是:“干校这里挺好的,每天劳动挺好的,每天政治学

习也挺好的,阶级斗争、清队、清查‘5。16’也挺好的,收获特别大,越干

越安心。”汪伦笑着点点头说:“很好,应该安安心心呆下去,你这样安心是最

好的,再有一年会有更大的收获。”

老太太仰着一头银白的头发,眨着眼不知说什么好了。旁边挤上来一张黑红

粗壮的椭圆脸,大大的眼睛,鼓起的脸颊,完全像个南方的农村妇女。她截住汪伦

的目光,说道:“我们早就盼着学校领导来看我们了,听说汪队长要来,我高兴

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听说北清大学又招了一批工农兵学员,我特别高兴,真想

为教育革命做点贡献,我已经想好了,要是让我留干校,我就安心留干校,要是让

我回校去搞教育革命,我就一定在军宣队的指挥下拚死拚活地工作,绝不叫苦。”

汪伦宽厚地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簇拥着自己的人群,马上就有人对他介绍道:

“这位是化学系的副教授,叫杨淑芳。”汪伦点了点头,那张像农家妇女的粗胖

面孔浮着谄媚的微笑。老太太活动了一下胳膊肘,算是又挤到了杨淑芳前面,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也想为教育革命做贡献。”汪伦含着一丝揶揄的微笑很宽

宏大量地点点头,说:“很好,每个人都应该做好两手准备。”说着,他背着手

走出了这间房子。在往第二间房子里走时,他问了一句:“这两个人表现怎么样?”

旁边立刻有人回答:“很一般。”

汪伦点了点头,说:“那就再在干校改造一段时间吧。”

他们走进第二间宿舍,又到了第三间、第四间宿舍,一个宿舍一个宿舍进出

着。每到一个房间,屋里的人都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脸上堆着准备了许久的恭敬笑

容,像一簇簇等待收割的水稻,极力昂着自己的穗子迎风摇晃着,乞求镰刀的光

顾。在一间宿舍里住着几个男教师,一个剃着光头的中年教师像一头争着出圈

的牛一样挤在前面,慌不迭地向汪伦表达着什么。在他后面,干柴一样立着一位

头发花白面颊瘦削的老教授,老教授怯懦的目光从中年教师肥壮的肩膀上一次次望

过来,希望获得讲话的机会,然而这个大光头始终占着讲话的空间。在干柴一样的

老教授身后,还站着两个瘦高的中年教师,他们的讲话机会也被这位雄辩滔滔的

光头抢夺了。

退出这间宿舍,汪伦不无反感地问道:“刚才那个光头叫什么名字?怎么这

么能说会道?”立刻有人介绍:“他原来也是跟着武克勤一起造反的造反派头头。”

汪伦哼了一声,挥了一下手,表示此人已在考虑之外,他又问:“武克勤现在怎么

样了?”有人回答:“还是上个月在文件中向您汇报的情况,已经把她定性为坏头

头了,还在隔离审查。”“呼昌盛呢?”

汪伦又问。又有人回答:“已经定性为‘5。16’反革命分子,一直在批

判审查。”汪伦问道:“还是那样顽固不化吗?”有人回答:“是,前几天他跳

楼自杀,把腿摔断了。”汪伦眯起眼,白净的长方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问

:“从几楼上跳下来的?”有人回答:“是从水塔上跳下来的,相当于三楼吧。”

汪伦不屑地耸耸肩,说:“三楼又不头冲下跳,那怎么死得了哇?”旁边有人问

:“汪队长,您要不要看一看武克勤和呼昌盛?”汪伦摇了摇头,说:“不看。”

他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马胜利吩咐道:“你去看看吧。”马胜利不知所以然地

睁大眼。汪伦用他那很高的高度俯瞰着马胜利,说:“就你一个人去看,摸一摸

他们的活思想。”

马胜利脱离了视察的大队人马,被人领着来到一排孤立的红砖房前。还在路

上,他已经开始想对付这两个人的策略。按说,他和他们都是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风

云人物,只是由于他识时务地投靠了军宣队,才不至落入他们的下场。眼下,他

并不愿意见到这两个人,但为了执行任务又不得不见。他不会得罪他们,免得他

们疯狗一样乱咬,给他带来新的麻烦。

天已经大黑了,滚烫的土地蒸发着闷人的热气。这排红砖房都是只有小小的

一孔方窗,上边拉着铁栏杆,一根有些弯曲的高木柱上挂着一盏路灯,歪头歪脑

地照着这排平房。在房子后面,有一个临时盖就的水塔,大喇叭一样朝天立着。

再后面是一排铁丝网,透过铁丝网能够看见稀疏的小树和隐约的稻田。陪同马胜

利来的是一个面孔黧黑、眼窝下陷的福建籍军人,姓周,大伙称他老周,他指着

这排房子说道:“重点隔离审查对象都关在这里了。”

老周打开其中一间房门上的大铁锁,推开包着铁皮的房门,马胜利走了进去。

屋里黑洞洞的,老周这时才说道:“忘了给他们开灯了。”他退到门外,拉了一

下设在门外的电灯拉线,屋里亮起一盏15瓦的昏黄灯泡。空荡荡的牢房靠墙角

铺着一条褥子,上面抱着双膝坐着头发零乱面目憔悴的武克勤。武克勤垂着眼不

看来人,老周便说:“武克勤,你今天态度好一点。”武克勤仍像死人一样一动

不动,老周对马胜利使了一下眼色,拉门退了出去,守候在外面。马胜利放轻了

步子,将自己宽大的身躯挪到武克勤面前。他背着手俯瞰着这个曾经是自己顶头

上司的风云人物,两三年没见,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多半。

马胜利咳嗽了一声,问道:“武克勤,你现在有什么认识呀?”武克勤还是

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出了马胜利熟悉的嗓音,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

那张脸像母山羊的脸一样惨白而衰老。马胜利稍有些不自在,他躲开她的目光,

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又在武克勤面前站住,说道:“我这次跟汪队长一

起来干校视察,汪队长派我来了解你的情况,你有什么话就说说吧。”他知道这样

讲话,外面老周即使听见也是无懈可击的。武克勤看了马胜利好一会儿,垂下

眼说道:“我希望早日获得自由。”马胜利说:“这不是你提的要求,你应该认识

自己的罪行。”武克勤抱着双膝活动着脚趾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我要

求改善我的生活条件,房子里应该能够通风,另外,允许我把蚊帐拿来。”房子

里确实十分闷热,一天的太阳早已把四墙和房顶晒得滚烫。马胜利看了看,房子

只在门旁边有一方高高的小窗。后墙上也有一眼高高的小窗,但被砖和水泥砌死

了。马胜利自言自语地说道:“那眼窗倒是可以开开。”武克勤说:“原来是开

着的,呼昌盛扭断铁栏杆跳窗跑了,爬上水塔自杀,后来就都封上了。”马胜利勉

为其难地踱了两步,说道:“那就不好办。”武克勤说:“我并不想自杀呀。”马

胜利赔笑了一下,说道:“你也搞过审查和专案,你应该明白采取这样的措施是

可以理解的。”武克勤不说话了。马胜利说:“你原来有蚊帐吗?”武克勤说:

“有。”马胜利说:“那我可以给你反映一下。”武克勤说:“白反映。怕我们把

蚊帐做成上吊绳,连皮带、腰带都收走了。”

马胜利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往下进行了,他说:“你还有其他的话要说吗?”

武克勤依然抱膝而坐,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该交

待的问题我也都交待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马胜利说:“你还有什么活思想?

也可以说一说。我不做记录,只算随便说说。”武克勤凝视着眼前停了好一会儿,

抬眼瞟了一眼马胜利,说:“你混得不错嘛。”马胜利浑身一下冒起热汗,背上

如落芒刺一片燥痒。武克勤说:“北清大学的人都小看了你,到头来还是你最聪明。”

马胜利小心地看了一眼房门,脚步很重地踱了几步,站住说道:“你现在应该进一

步理解党的政策,认清自己的罪行。”武克勤贫乏地冷笑了一声,那笑容像一潭污

水中的波纹一圈一圈铺展开,她坐在地铺上,像卧在污水潭中一只硕大无比的青蛙,

抬起眼直愣愣地盯着马胜利。马胜利顿时觉得蛇的信子嗖嗖嗖地吐在了自己的额头

上,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武克勤那张山羊一样衰老的面孔微微摇晃着,发出干

哑的冷笑,说道:“你不要害怕这个话题。”马胜利看了看房门,很雄武地背

起双手大声说道:“这不是你今天该讲的话题。”武克勤垂下头,目光恍惚地点了

点头,说:“你这话说得好,我现在的讲话权利在你手里。”马胜利又回头看了

看房门,走到武克勤面前站住,压低声音说道:“你应该说一点对你自己处境有

用的话。”接着,他后退几步,用较高的声音说道:“你一定要认清形势。”

武克勤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显得十分疲倦地说道:“那就希望你给

我添点好话,就说我态度很老实,愿意彻底交待自己的问题,希望早日得到从宽处

理。”马胜利这才感到内心的紧张过去了,他公事公办地、声音不高不低地说

道:“你这样讲是对的。”武克勤小心地看了看房门,马胜利随着她的目光扭过头,

隔着没有关紧的门缝,看见老周正在门口的路灯下来回走着。武克勤朝马胜利轻轻

招了招手,马胜利踌躇着往前走了几步。武克勤问:“你知道不知道陆文琳和江

小才现在的情况?”马胜利想了想,觉得不好回答。武克勤的女儿陆文琳前年被

分配到一个军队农场,听说后来在那里被搞成了“5。16”反革命分子,现在

情况如何不清楚,江小才就在这个干校,情况也不太清楚,他只能摇摇头。

武克勤叹了口气,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停了一会儿,她又说:

“如果你能帮上忙,你就带个话给文琳,说我想她,也祝他们以后幸福。”马胜

利说:“行,你还有什么话?”

武克勤说:“请你对军宣队讲一下,我想给毛主席写封信,希望他们能够给我

笔和纸,并且帮我交上去。”

马胜利说:“还有别的话吗?”武克勤眯缝着眼有些愣神,说:“还是帮我

弄个蚊帐吧,蚊子太多了,没法睡觉。”说着,她用手在脖颈上拍打了一下,又

在胳膊上拍打了一下。马胜利这才注意到,自从进入这个灯光昏暗的牢房,自己

也一直下意识地拍打着脸上、脖颈上、手臂上叮咬的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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