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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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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片刻后,杜洛瓦问道:

“在回巴黎之前,你恐怕要在此耽搁很久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

“那倒不会。事情一了结,我就走。”

“总得要十来天吧?”

“顶多十天。”

杜洛瓦又问道:

“这么说,他已没有任何亲人了?”

“是的,只有几个远房亲戚。他很小便父母双亡。”

一只蝴蝶飞来石竹花采蜜,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蝴蝶迅速地拍着双翼,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身子停在花上后,一对翅膀仍在轻轻地扇动。他们俩就这样默默无言地坐着。

仆人走来告诉他们,神甫的事已经办完了。他们又一起回到了楼上。

同一天前相比,弗雷斯蒂埃似乎是瘦得更厉害了。

神甫握着他的手,说道:

“再见,孩子,我明天再来。”

说罢,他一径走了出去。

神甫的身影刚在门边消失,气喘吁吁的弗雷斯蒂埃便吃力地向他妻子伸出两只手,时停时续地说道:

“救救我……救救我……亲爱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吧……我一切听你的,去把医生找来……

他让我吃什么药都行……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哭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滚在那深深凹陷的面颊上。干瘪的嘴唇显出了一道道皱褶,像小孩伤心时一样。

他的双手又落到了床上,缓慢而有规律地继续做着一种动作,仿佛要抓起被子上什么东西似的。

他妻子也跟着哭了起来,只见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别胡说,哪就到了这一步?你是昨天出去玩累了,不过是一种病症,明天就会好转的。”

弗雷斯蒂埃的急促呼吸,现在是比刚刚跑过的狗还要快,连数也数不上来了,而且微弱得让人几乎难以听见。

“我不想死!……”他仍在不停地说道,“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会怎样呢?我将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永远看不见了……啊!上帝!”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像看到什么他人未看到的面目狰狞之物,因为他的眼内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与此同时,他的两手依然在吃力地做着那可怕的动作。

他突然打了个寒战。刹那间,从上到下,整个身子都抖动了一下,随后,他又气弱声嘶地说道:

“公墓……我……上帝!……”

在此之后,他就再也没说什么,只是带着惊恐的神色喘息着,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时光慢慢流逝,附近修道院的一座大钟忽然响了起来:现在已是中午十二点了。杜洛瓦走出房间,去吃点东西。一小时后,他又回到房内。弗雷斯蒂埃夫人什么也不想吃。病人仍旧躺在那里,纹丝未动。他那双枯瘦的手,仍在被子上抓来抓去,好像要把被子盖到脸上去。

他妻子坐在床脚的一把扶手椅上,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两人默默地等待着。

医生派来的一名看护早已到来。此人现在已在窗边打起盹来。

杜洛瓦正要朦胧睡去,忽然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他睁开眼来,恰巧看到弗雷斯蒂埃的两眼,像两盏正在熄灭的油灯,慢慢合上了。只听喉间一阵响动,他的嘴角流出了两道鲜血,一直流到衬衣上。两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挠动已经停止,呼吸也停止了。

一见此情,他妻子立刻明白了一切。只见她发出一声哀叫,双腿一跪,伏在床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被这情景弄得莫知所措的杜洛瓦,木然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看护已被哭声惊醒,此时走到床边看了后,口中说道:“啊!事情已经完了。”杜洛瓦已很快恢复镇定,他像终于得以解脱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声:“没有想到,他竟走得这样快。”

随着几把眼泪洒过,最初的惊愕已经消失。大家开始忙着办理后事,通知有关方面。杜洛瓦来回奔波,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别墅时,他早已饥肠辘辘了。在餐桌上,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稍稍吃了点东西。饭一吃完,他们又登上二楼,开始为死者守灵。

床头柜上点了两支蜡烛,烛旁的一个碟子内浸泡着一支金合欢,因为哪儿也找不到所需的黄杨木枝叶。

他们俩——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年轻女人——孤单单地守在已撒手尘寰的弗雷斯蒂埃身旁,长时间一言不发,只是不时抬起头来看着死者,但内心深处却思潮起伏。

昏黄的烛光下,死者身旁的影影绰绰,不禁使杜洛瓦有点忐忑不安。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张因烛光的摇曳不定而显得更加凹陷的脸,心中顿时浮想联翩。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斯蒂埃。这位朋友昨天还同他说过话哩!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一下子完了,这是多么地可怕和不可思议!无怪乎诺贝尔·德·瓦伦对死是那样地畏惧,他那天对他说的话语如今又回到了他的心头。归根结蒂,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每天新出生的人虽然成千上万,而且都有鼻有眼,有头有嘴,有思想,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却永远不能复生了。

多少年来,同所有的人一样,他一直活得蛮好,有吃有笑,既享受过爱情的甘美,也怀抱过美好的希望。可是倏忽之间,他却一下子永远完了。几十年都过来了,不想经过短短几天,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毫发不剩!一出娘胎,每个人都会慢慢长大,备尝人生乐趣,怀抱种种期望,再往后便是死神的光临,永远地告别人生。无论男女,都不可能再回到人间。可是尽管如此,人人依然朝朝暮暮、不切实际地盼望着能长生不老。其实在广袤的天地中,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小的天地,转瞬之间便会烟消灰灭,化为粪土,成为新芽培育的养分。从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芸芸众生,到天外星辰,大千世界,一切从诞生之日起,便注定要死亡,然后便转化为别的什么。无论是小小的虫蚁,还是会思想的人,再或是巨大无比的星球,一旦消亡,是永远不会复现的。

杜洛瓦的心情分外沉重。一想到面对这广袤无边、谁都不能幸免的虚无世界,万物的存在是多么地短暂,多么地渺小,他便感到惶惶不安,心头笼罩着深深的恐惧。对于这样一种无休止地推毁一切的力量,他是无力与之较量的,因此只能听任摆布。他想,蚊蝇虫蚁的存在不过是几小时或几天,人的生命不过是若干年,即如变化缓慢的土地,也不过只有几百年的光景,它们之间究竟有何实质性的不同呢?不过是能多看到几个晨昏而已,岂有他哉?

他把目光从尸体上转移了开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脑袋低垂,似乎也在想着一些令人心酸的事情。虽然面带愁容,她那满头金发却是那样地俏丽,杜洛瓦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种好像希望即将实现的甜蜜感觉。好在他正值盛年,何必为多少年以后的事自寻烦恼呢?

因此他不觉对着这年轻的女人凝视起来。对方正沉陷于深深的沉思中,对此毫未觉察。心旌摇摇的他,随即想道:

“在世一生,只有爱情才是唯一的快慰。若能把一个自己所喜欢的女人搂于怀内,也就可以说是体味到了人生的最大乐趣了。”

不知这个死鬼交了什么鸿运,竟与这样一个聪明非凡、美若天仙的女人结成了伴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她怎么会屈尊嫁给了这个言不出众、一文不名的家伙呢?后来不知又用了什么法子才使他成了一个在社交界勉强周旋的人物?

生活中的种种难解之谜,使他感到纳闷,不禁想起外间有关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传闻。不是有人说,她的婚事是这位伯爵促成的,连嫁妆也是他送的吗?

往后的路她将怎样走?会钟情于什么样的人?是像德·马莱尔夫人所推测的那样,嫁给一位议员,还是一个前程远大、比死鬼弗雷斯蒂埃不知要强多少的美少年?她在这方面是否已有所打算,是否已拿定主意?杜洛瓦恨不得钻到她肚子里去,把这一切都弄清楚。然而他对此为何如此关心?他想了想,发现他在此问题上的焦虑不安,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模糊想法。这种想法,人们往往对自己也采取自欺欺人的办法而不予承认,只有往深层发掘,方可使之显露出来。

是啊,他为何不试一试,去赢得她的芳心?若能把她弄到手,他定会成为一个非凡之辈,令人望而生畏,定会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况且他怎见得就不会成功?他清楚地感到,她对他十分有意,但决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心心相印的爱慕之情,是青年男女间的相互渴求和内心深处的心照不宣。她知道他为人聪慧,行事果断,坚韧不拔,知道他是一个可信赖的人。

在她这次遇到严重困难之时,她不是千里迢迢把他叫来了吗?她为何叫的是他?他难道不应将此视为一种选择、默认和暗示吗?她在自己行将失去弗雷斯蒂埃的时候想到的是他,不正是因为她此时心中的他,已经是她未来的夫婿和伴侣了?

因此,杜洛瓦现在是心急火燎地想弄清这一切,想问问她,听听她的想法。弗雷斯蒂埃既已命归黄泉,他已不便单独同她在这幢房子里再呆下去,最迟后天必将离去。当务之急,是在回巴黎之前,抓紧时间,含蓄而又巧妙地套出其内心想法,以免她回去后不便拒绝他人的追求,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

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壁炉上的座钟,仍在有规律地发出其清脆的滴答声。

杜洛瓦嗫嚅着问了一句:

“你想必很累了吧?”

对方答道:

“是的,我觉得自己已心力交瘁。”

在这阴森可怖的房内,听到自己的说话声显得分外响亮,他们不由地一惊,立即下意识地向死者的脸上看了看,仿佛死者在听他们的谈话并会作出反应,就像几小时以前那样。

杜洛瓦又说道:

“唉!这对你的打击实在太大,不仅彻底打乱了你的日常生活,而且搅得你身心不宁。”

年轻的女人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杜洛瓦接着说道:

“年纪轻轻就碰到这种事儿,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见弗雷斯蒂埃夫人依然一声不吭,他又说道:

“不管怎样,你是知道的,我们之间已有约在先。我完全听从你的吩咐,我是属于你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过一只手,同时向他投来既充满忧伤又饱含柔情、令人销魂蚀骨的一瞥:

“谢谢,你真好,实在没得说。要是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并有这种胆量,我也同样会对你说:请相信我好了。”

杜洛瓦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没有马上松开,而是紧紧地握着,显然想在上面亲一亲。最后,他终于作出决定,把这只皮肤细腻、有点温热、芳香扑鼻的小手,慢慢地挪到唇边,在上面亲了很久。

后来,他感到,朋友间的这种亲昵不宜延续太久,因此识趣地松开了这只纤纤细手。弗雷斯蒂埃夫人把手轻轻放回膝盖上,带着庄重的神情说道:

“是的,从今而后,我是孤身一人了,但我会勇敢地面对人生的。”

杜洛瓦很想告诉她,他是多么地希望能娶她为妻,但不便启齿。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在她丈夫的遗体旁,同她说这些话。不过话虽如此,他觉得仍然可以通过旁敲侧击的办法,以一些语义双关,含蓄而又得体的暗示,让她明白他的心意。这样的话语并不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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