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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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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过,有句不识抬举的话,好比骨鲠在喉;吐出来请大人不要动气。”

“言重,言重!”左宗棠一叠连声地说,“尽管请说。”“我的报效这批米,决不是为朝廷褒奖。光墉是生意人,只会做事,不会做官。”

“好一个只会做事,不会做官!”这一句话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拍着炕几,大声地说;赞赏之意,真个溢于言表了。“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晓得做事,从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上的人。”胡雪岩说,“照我看,跟现在一位大人物,性情正好相反。”

前半段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于后面一句话,左宗棠自然特感关切,探身说道:“请教!”

“大人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会做官;大人会做事。”胡雪岩又说:“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

“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着脸,摇着头说;是一副遇见了知音的神情。

胡雪岩见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谦虚一句:“我是信口胡说。在大人面前放肆。”

“老兄,”左宗棠正色说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满朝朱紫贵,及得上老兄识见的。实在不多。你大号是哪两个字?”

“草字雪岩。风雪的雪,岩壑的岩。”

“雪岩兄,”左宗棠说,“你这几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为,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这,”胡雪岩问道,“比哪一方面?”

“比比我们的成就。”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复苏州,当然是一大功;不过,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军奋战,来得难能可贵。”

“这,总算是一句公道话。”左宗棠说,“我吃亏的有两种,第一是地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才不如他多。”“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李中丞也算会用人的。”“那末,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请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里的业绩,他倒没有起延揽之意?”

“有过的。我不能去!”

“为什么?”

“第一、李中丞对王公有成见,我还为他所用,也太没有志气了。”

“好!”左宗棠接着问:“第二呢?”

“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为浙江出力;何况我还有王中丞委托我未了的公事,就是这笔买米的款子,总要有个交代。”“难得,难得,雪岩兄,你真有信用。”左宗棠说到这里,喊一声:“来呀!留胡大人吃便饭。”

照官场中的规矩,长官对属下有这样的表示,听差便得做两件事,第一件是请客人更换便衣;第二件是准备将客人移到花厅甚至“上房”中去。

在正常的情况之下,胡雪岩去拜客,自然带着跟班;跟班手中捧着衣包,视需要随时伺候主人更换。但此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当然亦不会有便衣;左宗棠便吩咐听差,取他自己的薄棉袍来为“胡大人”更换。左宗棠矮胖;胡雪岩瘦长,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当,下摆吊起一大截,露出一大截沾满了黄泥的靴帮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但这份情意是可感的。所以胡雪岩觉得穿在身上很舒服。

至于移向花厅,当然也办不到了。一座小关帝庙里,哪里来的空闲房屋,闽浙总督的官厅,签押房与卧室,都在那里了。不过,庙后倒有一座土山,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临眺望的一景;左宗棠为了避免将领请谒的纷扰,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

酒当然是好酒。绍兴早经克复,供应一省长官的,自然是历经兵燹而无恙的窑藏陈酿;菜是湖南口味,虽只两个人对酌,依然大盘长筷,最后厨子戴着红缨帽,亲自来上菜,打开食盒,只是一小盘湖南腊肉。不知何以郑重如此?“这是内子亲手调制的,间关万里,从湖南送到这里,已经不中吃了。只不过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记内子当年委曲绸缪的一番苦心而已。”

胡雪岩也听说过,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嫔左家时,夫婿是个寒士。但是周夫人却深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左宗棠,才气纵横,虽然会试屡屡落弟,终有破壁飞去的一日;所以鼓励慰藉,无怕不至。以后左宗棠移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会看得起这个脾气的穷姑爷。周夫人一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为夫家做面,左右调停,心力交痤,如今到底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这对胡雪岩又是一种启示。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报恩的成分,多于一切,足见得是不会负人,不肯负人而深具性情者,这比起李鸿章以利禄权术驾驭部下来,宁愿倾心结交此人。

因此,当左宗棠有所询问时,他越发不作保留,从杭州的善后谈到筹饷,他都有一套办法拿出来,滔滔不绝,言无不尽。宾主之间,很快地已接近脱略形迹,无所不谈的境地了。

一顿酒喝了两个时辰方罢。左宗棠忽然叹口气说:“雪岩兄,我倒有些发愁了。不知应该借重你在哪方面给我帮忙?当务之急是地方善后,可是每个月二十五、六万的饷银,尚无的款,又必得仰仗大力。只恨足下分身无术!雪岩兄,请你自己说一说,愿意做些什么?”

“筹饷是件大事,不过只要有办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干得。”胡雪岩歉然地说,“光墉稍微存一点私心,想为本乡本土尽几力。”

“这哪里是私心!正见得你一副侠心义肠。军兴以来,杭州被祸最惨,善后事宜,经纬万端,我兼摄无篆,责无旁贷,有你老兄这样大才,而且肯任劳任怨,又是为桑梓效力的人帮我的忙,实在太好了。”左宗棠说到这里,问道:“跟蒋芗泉想来见面了?”

“是!”

“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很直爽的人。我们谈得很投机。”

“好极,好极!”左宗棠欣然问道:“地方上的一切善后,总也谈过了?”

“还不曾深谈。不过承蒋方伯看得起,委托我的一个小小钱庄,为他代理藩库;眼前急需的支出,我总尽力维持。”“那更好了。万事莫如赈济急;如今有一万石米,在军需民食,能维持一两个月,后援就接得上了。再有宝号代为支应藩库的一切开销,扶伤恤死,亦不愁无款可垫。然则杭州的赈济事宜,应当马上动手。我想,设一善后局,雪岩兄,请你当总办,如何?”

“是!”胡雪岩肃然答说:“于公于私,义不容辞。”“我就代杭州百姓致谢了。”左宗棠拱拱手说,“公事我马上叫他们预备,交蒋芗泉转送。”

这样处置,正符合胡雪岩的希望。因为他为人处世,一向奉“不招忌”三字为座右铭;自己的身分与蒋益澧差不多,但在左宗棠手下,到底只算一个客卿,如果形迹太密甚至越过蒋益澧这一关,直接听命于左宗棠,设身处地为人想一想,心里也会不舒服。现在当着本人在此,而委任的札子却要交由蒋益澧转发,便是尊重藩司的职权;也是无形中为他拉拢蒋益澧,仅不过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续,便有许多讲究;只见得做官用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样想着,他对左宗棠又加了几分钦佩之心;因而厚意替他多做一点事,至少也得为他多策划几个好主意。心念刚动,左宗棠正好又谈起筹饷,他决定献上一条妙计。这一计,他筹之已熟;本来的打算是“货卖识家”,不妨“待价而沽”。这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相当的酬庸,他是不肯轻易吐露的;此刻对左宗棠,多少有知遇之感,因而就倾囊而出了。

“筹饷之道多端,大致不外两途,第一是办厘金,这要靠市面兴旺,无法强求;第二是劝捐,这几年捐得起的都捐过了,‘劝’起来也很吃力。如今我想到有一路人,他们捐得起,而且一定肯捐;不妨在这一路人头上,打个主意。”“捐得起,又肯捐,那不太妙了吗?”左宗棠急急问道:“是哪一路人?”

“是长毛!”胡雪岩说,“长毛盘踞东南十几年,搜括得很不少;现在要他们捐几文,不是天经地义?”

这一说,左宗棠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请你再说下去。”

于是胡雪岩为他指出,这十几年中,颇有些见机而作的长毛,发了财退藏于密;洪杨一旦平定,从逆的当然要依国法治罪。可是叛逆虽罪在不赦,而被裹胁从逆的人很多,办不胜办。株连过众,扰攘不安,亦非大乱之后的休养生息之道;所以最好的处置办法是,网开一面,予人自新之路。

只是一概既往不咎,亦未免太便宜了此辈;应该略施薄惩。愿打愿罚,各听其便。

“大人晓得的,人之常情,总是愿罚不愿打;除非罚不起。”胡雪岩说,“据我知道,罚得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躲在夷场上,倚仗洋人的势力,官府一时无奈其何,可是终究是个出不了头的‘黑人’,如果动以利害,晓以大义;反正手头也是不义之财,舍了一笔,换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何乐不为?”“说得是。”左宗棠笑道,“此辈不甘寂寞,不但要爬起来做人,只怕还要站出来做官。”

“正是这话。”胡雪岩撮起两指一伸,“象这种人,要捐他两笔。”

“怎么呢?”

“一笔是做人;另外一笔是做官。做官不要捐吗?”左宗棠失笑了,“我倒弄糊涂了!”他说,“照此看来,我得赶快向部里领几千张空白捐照来。”

“是!大人尽管动公事去领。”

“领是领了。雪岩兄,”左宗棠故意问道:“交给谁去用呢?”胡雪岩不作声,停了一会方说:“容我慢慢物色好了,向大人保荐。”

“我看你也不用物色了,就是你自己勉为其难吧!”“这怕——。”

“不,不!”左宗棠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推辞了!雪岩兄,你遇见我,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张。这话好象蛮不讲理;不是的!足下才大如海,我已深知。不要说就这两件事,再多兼几个差使,你也能够应付裕如。我想,你手下总有一班得力的人;你尽管开单子来,我关照蒋芗泉,一律照委。你往来沪杭两地,出出主意就行了。”

如此看重,不由得使胡雪岩想起王有龄在围城中常说的两句话说:“鞠躬尽痤,死而后已。”便慨然答道:“既然大人认为我干得了,我就试一试看。”

“不用试,包你成功!”左宗棠说,“我希望你两件事兼筹并顾。浙江的军务,正在紧要关头上,千万不能有‘闹饷’的活把戏弄出来。”

“是。我尽力而为。”胡雪岩说,“如今要请示的是,这个捐的名目。我想叫‘罚捐’。”

“罚捐倒也名副其实。不过——。”他沉吟着,好久未说下去。

这当然是有顾忌;胡雪岩也可以想象得到,开办“罚捐”可能会惹起浮议,指作“包庇逆党”。这是很重的一个罪名。然而是否“包庇”,要看情节而定;与予人自新之路,是似是而非的两回事。

他心里这样在想,口头却保持沉默;而且很注意左宗棠的表情,要看他是不是有担当?

左宗棠自然是有担当的;而且这正也是他平时自负之处。他所考虑的改换名目;想了好一会,竟找不出适当的字眼,便次定暂进先用了再说。

接着,又有疑问:“这个罚捐,要不要出奏?”他问,“你意下如何?”

“出奏呢,怕有人反对,办不成功;不出奏呢?又怕将来部里打官腔,或者‘都老爷’参上一本。”胡雪岩说,“利弊参见,全在大人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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