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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期的爱情-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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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了划破了胳臂,虚拟就结束了。

六岁时我划破了胳膊,就一面嚎哭,一面想道:真倒霉!还不 知还有什么灾难在等着我。现在我打桥牌时也是这样的,每次看牌之前,总要念叨一句:还不知是什么臭牌!要是在打比赛,对手就连连摇头。但是这件事不说明我不是绅士,只能说明我是个不可救药的悲 观主义者。二十二岁时,我在豆腐厂里被老鲁追得到处奔逃,也有过 这类的想法。和我上一个班的毡巴可以作证,当时我就老对他说:我 还得倒霉,因为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果不其然,过了没几天,我就 把毡巴揍了一顿,把他肋骨尖上的软骨都打断了。

毡巴这家伙长得白白净净的,虽然比我高半头,但是一点力气 也没有。眼睛大得像蜻蜓,溜肩膀,漏斗胸,嗓音虽然低沉,却是个娘娘腔。他的男根是童稚型,包茎。这家伙的一切我都了若指掌,是 因为我们俩常一路到酒厂洗澡,我后来打了他和洗澡也有关系。我从 来没有想像到会有一天要揍他一顿,这是因为他是我在厂里唯一的哥 们儿,揍了他别人会怎么看我呢?但是因为流年不利,不该发生的事 也发生了。

王二打毡巴的事是这样的:前一天下午,别人来接班时他对毡巴说:毡,咱们到酒厂洗澡去,你拿着肥皂。毡巴没有吭气,只是拿了肥皂跟上来。这使他想起来这家伙今天没大说话,这件事十分可疑 。到了酒厂浴室的更衣室,脱完了衣服,毡巴又让他先进去。因此他 进了浴池后,马上又转回来,看到毡巴把手伸到他上衣的兜里,先摸了左面的兜,又摸了右面的兜,还从里面掏出一根半截的烟来。这使他马上想到了毡巴在兜里找炭条哪。讲到了这里,我就不能把自己称 做王二,这是因为当时有一种感觉,不用第一人称就不足以表述。据 我所知,一万个人里顶多有一个会在六岁时把小臂完全割破,同理,一万个人也只会有一个被人疑为做了反革命淫画,遭到搜查口袋的待遇。这种万里挑一的感觉就像是中了大彩。那种感觉就有一试管的冰水,正从头顶某个穴位灌进脑子来。

当然,搜我是领导上的布置——搜查可疑分子的衣兜,寻找画 了反革命淫画的炭条——但是也轮不到毡巴来搜我的兜。当时我就很 气愤,但还没有想到要揍。后来在浴池里,看着他的裸体,忽然又觉 得不揍他不成。第二天他又掏我的兜,这时我已经把怎么揍他完全想 好了。本来可以揍到他哑口无言,谁想手头失准,居然打出了x光照得 出的伤害,这一下又落到理亏的地步了。但这不是故意的,我小时候和人打架回回要敲打对方的肋下,从来没打断过什么,假如我知道会把他肋骨打断,绝不会往那里打。 

我们厂里出了那些画之后,老鲁大叫大嚷,给公安局打电话, 叫他们来破案。公安局推到派出所,派出所派个警察来看了一下,说应该由你们本单位来解决。最后公司保卫科来了一个衣服上满是油渍 的老刘,脸上红扑扑的满是酒意,手持本世纪四十年代大量生产的蔡 司相机,进到厕所里照了一张相,消耗了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闪光灯 泡。那个灯泡用以前里面塞满了烂纸一样的镁箔,闪了以后,就变得白而不透明,好像白内障的眼球。但是后来要相片却没有,因为拍照 时忘了放底片。让他补拍也不可能,因为那是最后一颗闪光灯泡,再也没有了,想买也买不到。这很显然是没把老鲁的事当真事办。这位 老刘我也认识,照我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和我不同的是他一辈 子没出过事。老鲁很生气,自己来破这个案子,招集全厂的好人(党 团员,积积分子)开会。我想他们的第一个步骤,就是找王二犯案的真凭实据。毡巴这家伙,也是与会者之一。 

有关那些画的事,还有一些可以补充的地方。假设你是老鲁罢 ,生活在那个乏味的时代,每天除了一件中式棉袄和毡面毛窝没有什么可穿的,除了提着一个人造革的黑包去开会没有什么可干的,当然 也会烦得要命。现在男厕所里出了这些画,使她成为注意的中心,她 当然要感到振奋,想要有所作为。这些我都能够理解。我所不能理解 的,只是她为什么要选我当牺牲品。现在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总穿黑 皮衣服,或者是因为我想当画家。不管是因为什么罢,反正我看上去 就不像是好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了。

第八节

有关我不像好人,以下这件事可以证明:后来我到美国去留学时 ,在餐馆里打工端盘子。有几个怪里怪气的洋妞老到我桌上来吃饭,小费给得特别多。除此之外,还讲些我听不懂的话。又过了些日子,老板 就不让在前台干了,让我到后面刷盘子。他还说,不关他的事,是别的 客人对他说我这样子有伤风化。其实我除了脸相有点凶,好穿黑皮衣服 之外,别无毛病。而穿黑皮是我自幼的积习,我无非是图它耐脏经磨, 根本就不是要挑逗谁。但是假如我是好人的话,就不会穿黑皮衣服,不管它是多么的经脏耐磨。

我揍毡巴之前,先揪住他的领子狂吼了两三分钟"有贼",把浴池里的人全叫了出来。当时我精赤条条,身上还有肥皂沫。毡巴又羞又气,而且挣不开,不由自主的打了我几巴掌。这件事完全在我的算计之内,因为打架这件事在任何时候都是谁先动手谁没理的。等到大家都看 清他先打我了以后,我才开始揍他。当时毡巴把衣服脱了一半,上身还 穿着毛衣,下半截穿着中间有口的棉毛裤,从那个口里露出他那半截童 稚型的yīn茎,好像猫嘴里露出来的半截鱼肠子;远没有我这样什么都不 穿的利索。动手之前我先瞄了他一眼,看见了这些,然后才开始打。第 一拳就打在他右眼眶上,把那只眼睛打黑了。马上我就看出一只眼黑一只眼白不好看,出于好意又往左眼上打了一拳,把毡巴打得相当好看。 有关这一点有些要补充的地方:第一,毡巴白皮肤,大眼睛;第二,他 是双眼皮。最后,他是凹眼窝。总之,眼睛黑了以后益增妩媚。酒厂的 师傅们都给我喝彩。当时我可能有点得意忘形了,忘记了打架这件事还 是谁把别人打坏了谁理亏。当时我光着屁股,打得十分兴奋,处于勃起 状态,那东西直翘翘的,好像个古代的司南(司南是指南针的前身,是漆 盘里一把磁石调羹,勺把总是指着正南——而我这个司南指得却是毡巴 ),后来他抱怨说:打我打得好得意——都直了!当然,这是出于误会,我有好多古希腊陶画的图片,画了一些裸体的赛跑者,可以证明人在猛 烈运动时都要直。而揍毡巴就是一种剧烈的运动。这是因为肾上腺素水 平升高,不含性的意味,更不能说明我是虐待狂。我也受了伤,右手发 了腱鞘炎,不过这件事后来我没敢提,因为它是握成拳头往人家身上撞 撞出的毛病。我把他打了一顿的结果是使他背上了个作贼的恶名——虽 然他掏我的兜是领导分配的任务,但这是秘密工作(under cover),领导 上绝不会承认自己曾派了人去搜职工的口袋;我也得了个心毒手狠的歹 徒之名。照我看,这样的结果也算公平,我们俩可以尽释前嫌了,但是 一上了班他就坐在工具箱上,一点活也不干,像受了强奸一样瞪着我。我被瞪急了之后,就说:毡巴,别光想你自己有理。你替我想想,我这 个人大大咧咧的,万一哪天不小心把炭条放进衣兜里带到厂里来被你搜 出来,不就完了吗!我不揍你成吗?这句话把他的话勾出来了。他抱怨 说,我像流氓一样揍他,下的全是毒手。这就是说,他也承认我揍他是 有道理的,只是不该打得这么狠。对此我也有道理可讲:其一,假如我 兜里有炭条,被他搜了出来后果就不可想像,所以是他先下了毒手;其 二,假如他比较有战斗力,我也不能把他揍成这样,所以这也怪他自己 。于是我们俩争论了起来。在诡辩方面和在打架方面一样,他完全不是 我的对手。争到了后来,他很没出息的哭了起来。

等到毡巴好了以后,眼睛上的青伤又过了好久才消散。那段时间他眼皮上好似带着黑色的花边,仔细看时,还能看出黑色的颗粒从眼窝深陷的地方发散出来。这段时间里,我常常久久地端详着我自己的杰作 。不管怎么说,那是两片好看的东西。 

毡巴这孩子很好学,上班时经常问我些问题,有时是几何题,有时是些典故,我都尽所能回答他了。有一次他问我:什么叫"一个毡巴 往里戳",这可把我难倒了。我问他从哪儿看来的,他还不告诉我。后 来我自己想了出来,准是红楼梦上看的!红楼梦上的jī巴是毛字边( ——我甚怀疑是曹雪芹自造的字),他给认成毡巴了。从此我就管他叫 毡巴,阿毡,小毡等等。有一天晚上我在短波上听了一支披头士的歌, 第二天上班就按那个谱子唱了一天:毡毡毡毡毡毡毡。别人听见我管他 叫毡巴,也就跟着叫。开头毡巴一听这名字就暴跳如雷,要和我拼命(当然这时他也明白了毡巴是什么意思),但是近不了我的身,都被我擒住手 腕推开了。后来大家都管他叫毡巴,他也只好答应。从此他就再没有别 的名字,就叫毡巴。谁想他就因此记恨了我,甚至参加到迫害我的阴谋 里去。这说明他是个卑鄙小人。但是他不同意这个评价,并且反驳说, 假如他叫我一声毡巴,我答应了,那他就承认自己是个卑鄙小人。我没 和他做这试验,因为不管他是卑鄙小人也好,不是卑鄙小人也罢,反正 我的麻烦已经染上身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又何必去承认自己是毡巴呢 ? 

我揍了毡巴一顿,把他打坏了,老鲁就打电话把警察叫来,让他们把我捉走。但是她说话时嗓门太大,样子太奇怪,反而使警方长了个 心眼。他们不来捉我,先到医院去看毡巴。这一回毡巴表现出了男儿本 色,告诉警察说,我们俩闹着玩,王二一下子失手把他弄伤了。他还说 ,我们俩是哥们儿,要是把我捉走了,他会很伤心。警察同志听完这些 话,转身就回局里去,再怎么叫都不肯来了。但是这只能暂时保我平安 无事,因为老鲁已经得了辞,每回开会都说:像王二这样一个流氓,打人凶手,下流货,我们为什么要包庇他?这样说来说去,豆腐的问题难 以提到会议日程上来,大家都不胜其烦。另外,她毕竟是头头嘛,大家 就开始恨我了。我听说厂里的领导们已经决定一有适当的机会就把我送 出去,能送我劳改就劳改,能送我劳教就劳教,总之要叫我再也回不来 。除此之外,所有的工人师傅也都不再同情我。以前午饭时我爬到厨房 的天窗吊下饭票和饭盒,大师傅抢着给我上饭。老鲁嚷嚷说不给他饭吃 ,大师傅还敢回嘴:人是铁饭是钢,怎么能不让人家吃饭?现在就不成 ,人家不给我打饭,还说:你小子下来罢,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哇! 好在还有毡巴给我打饭,不然中午就只好挨饿了。这件事的真实含义是 我的事犯了。生为一个坏蛋,假如一辈子不犯事的话,也可以乐享天年 。假如犯了事,就如同性恋者得了艾滋病,很快就要完蛋。 

大家都恨我,我不能恨大家,这种态度叫作反人类。我也不能恨 老鲁,她是头头嘛。我就恨那个画了裸体女人,叫我背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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