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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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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发,黄绢不久就会听到这回事,她不知道作何感想?如果是他自动地告诉她,或者还有希望得到她的谅解,然而他一直没有说,现在已经失去了这机会。

“快坦白!快宣布出来!”喊声一阵高似一阵,像暴风雨的呼啸。大会已经连开了三个钟头,这些疲倦的人们在这黄色案件得到了片刻的兴奋与满足。

戈珊站在台上,虽然仍旧微笑着,似乎也有些眼光不定,流露出一丝慌乱的神情。刘荃根据自己刚才的经验,知道从台上看台下,只看见黑压压的无数人头钻动,但是她也许是由于心理作用,就像是她的眼光不住地向他脸上射过来。

“快把名字坦白出来!”群众继续鼓噪着。

“好,我坦白,”戈珊终于大声说。她脸上有点红,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是张励,”她说。

许多人对于这名字都不大熟悉。台下依旧哄声四起。

“抗援总会的张励,”戈珊又大声说了一遍。

刘荃诧异到极点。他回过头去望着后排。他被抽调去学习三反的期间,是张励代替他在解放日报做联络员,所以今天张励也在座。

张励竟站了起来,用沉重的声调说:“同志们,我承认我犯了错误。”

“叫他上去坦白!”许多人嚷着。“从头至尾彻底交代清楚!”

张励的自我检讨比较戏剧化,说得酣畅淋漓,声泪俱下,像复兴会教徒的公开忏悔,尽情描绘他未悔改前的犯罪情形,加油加醋耸人听闻,反衬他现在得救后的高尚纯洁。他说他和戈珊是今年八月中旬认识的,在一个晚会里初次见面,散会后送了她回去,当场就发生了关系。刘荃算了一算那时候,正是张励忠告他不要和戈珊接近的时候。他觉得实在有点滑稽。



 第56页

五十六

在张励进行坦白的时候,戈珊乘机就走下台去。但是他坦白完了,又有人指名质问她还有没有别的爱人。戈珊坚持着说没有。大会主席叫她回去再仔细想想,写一份详细的坦白书来。她也就算混过了。同时刘荃也干了一身汗。

张励的事却还没有了。报馆方面把他坦白经过的记录送交党支部,当天晚上党小组就根据他的坦白资料,彻查他其它方面生活腐化的情形,开会检讨,一直检讨到夜深。第二天又继续检讨,后来索性把他扣了起来,进行隔离反省。刘荃看了,自己觉得实在侥幸。

“实在应当去看戈珊一次,向她表示感谢,”他想。

在三反期间,无形中像是下了戒严令,大家对于一切同事都避之若浼,惟恐别人出了事,自己也被牵累。就连在办公时间内见了面,除非绝对必须,也一句话都不说,下了班当然更不会到同事家里去,打一个电话都怕那条线有人偷听。刘荃走到戈珊门口,也不由得有点惴惴不安起来,像穿过封锁线似的。

“你来干什么?让人知道了又得给我惹上些麻烦,”她一开门看见是他,就板着脸说。

“我马上就走的。”

“马上就走也没有用,照样可以让人看见。”

她咳着嗽。房间里没有火,她在棉制服上围着米色蓝方格围巾,穿着藏青麂皮半长统靴子,靴口露出一圈半旧的白羊皮。

“昨天的事,我实觉得感激,”刘荃说。

戈珊冷冷地抬了抬眉毛,代替耸肩。

“那是多余的。完全用不着。”她坐到窗台上去,晒着太阳织绒线。

刘荃沉默了一会。“张励现在在进行隔离反省,”他告诉她:“看情形好像相当严重。党小组接连几天开会检讨他,天天检讨到晚上十二点以后。”

“妳不用替他担忧,”戈珊微笑着说:“做了个共产党员,要是怕检讨还行?就是受处分也不算一回事。连咱们毛主席都还‘留党察看’过六次呢,就差没开除党籍。”

刘荃没有作声。过了一会,他又说:“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当然有点知道,人家不像你那么傻。而且他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也没有瞒他的必要。”

“昨天他倒没有说出我来。”

“那又何必呢?徒然结下个冤仇,也并不能减轻他自己的罪名。”她一球绒线打完了,拿过一支新绒线来。拆了开来。“他应付这一类的事是很有经验的,我知道他不要紧。换了你就不行。”

刘荃惭愧地笑了。“总之,我非常感谢。”

“那也可以不必了,”她冷冷地说。当然他一定以为她至今还在偏向他。这使她觉得非常恼怒。“对不起,我要这张椅子。”

刘荃站了起来,她一伸手把那张椅子拖过来,把那一支大红绒线绷在椅背上,然后抽出来绕成一只球。

这当然也是一个逐客令。“我走了,”刘荃微笑着说。

戈珊也没有说“再会。”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绕绒线,忽然抬起手擦眼泪。她继续用两只红色的手绕着那褪色的红绒线。



 第57页

五十七

9。

这两天解放日报内部很混乱,人心惶惶。报社社长兰益群被检举贪污,扣押起来了。报上也已经正式宣布他“与地主阶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挪用公款两亿两千万元,与商人合伙作投机买卖,并曾接受部下礼物价值一千万元以上。”

三反运动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告密信堆积如山。增产节约委员会——也就是三反司令部——从各机关抽调了一批干部去作材料审查工作。刘荃是曾经参加三反学习的,也被调了去。组织上尽量地利用像他这样的青年干部担任三反第一线工作,名义上就是说他们“政治清白,质量良好,而思想上常起波动,立场不够坚定,正可以在三反的火在线给以考验和锻炼。”实际上也是因为他们是新进,和各方面的关系都不深,比较不会徇情。他们所检阅的告密信,都是检举处长以上的干部的罪行的。

有一天刘荃拆开了一封信,是检举陈毅市长的,署名“一个忠实党员”。信里说一九四六年陈毅率领新四军改编的华东野战军,被困在鲁中南一带的山区。延安派了人送来大批的假法币,供给他们在国民党统治区域采购必需品。陈毅就派干部化装商人混入济南青岛,替伤员购买医药。但是这笔款子只用半数买了医药器材与药品,其余都买了皮大衣、鸭绒被、皮靴、皮手套。此外还买了许多罐头食品给伤兵吃“营养餐”。但是“忠实党员”说:“我那时候正负了重伤,睡在篷帐里,连一条被子都没得盖。我听见说有这些食品,但是并没有看见过。后来我发现全堆在陈司令的总部里,我们退出鲁中南的时候,已经完全不见了。”

他又控诉陈毅历次贻误军机,不听忠谏,损失士兵,放走敌人。一九四九年盲目攻击金门岛,又是一个惨重的失败。措词非常严重,刘荃看了,不知道应当怎样处理,只有马上拿了去请示上级。

他们这一组的组长不是外人,正是抗援总会华东分会的崔平同志。刘荃过去和崔平很少接触,只知道这人架子很大。现在高级干部穿西装的很多,他论地位还够不上穿西装,因此总是穿着一套剪裁合体熨烫精的黑呢人民装,更加衬出他那一张白净平整的长长的脸,大大的嘴。只是他脸上永远带着一种不愉快的疙瘩神气。也有人背后议论,说他不愉快也许是因为有赖秀英这样一个爱人,但是他这样一个疙瘩人,怎么会爱上她的,始终是一个谜。

刘荃把这封信送到他办公室里,他正拿着一枚鸡血石图章,细心地用一根牙签剔着印纹里的红泥。刘荃记得他去年刚来那时候,赵楚崔平这干人都还是因陋就简,用着木头戳子,现在却是每人都有好多只精美的玉石象牙图章,都是人家送的。他们虽然不经管财务,不免也接触到一些商人,也希望人家对他们“有点表示”。照例送干部较轻的礼,总是美国货的自来水笔与手表,但是后来就有人挖空心思,改送好石头雕刻的图章,既高雅,又大方,又不落行贿的痕迹。所以竟成为一时风尚,干部们都讲究起此道来。

“崔同志,”刘荃说:“这一封信我想请崔同志看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应当归档。”

崔平皱着眉接过那一迭信笺来。然而才看了两行,他那不耐烦的神气立刻消失了,急忙揭到最后一页去,看是什么人具名。然后又很快地掩上那一页,彷佛怕人看见似的。“这材料让我来处理吧,”他抬起头来向刘荃说。

刘荃正要去,崔平突然又叫了声“刘同志”。他向刘荃微笑,“在这三反战役里,我们尤其要强调组织性。你经手的这些资料,除了对我公开之外,要绝对保密的。”

“我知道,”刘荃说。

崔平略略向他点了点头,表示他可以走了。

刘荃走了出来,不免有种种的猜测。看那封告密信的口吻,对于军中的内幕知道得这样详细,执笔的人至少是个营级以上的干部。他曾经听见说崔平赵楚从前都是陈毅的部下。再看崔平刚才那副紧张的神气,不见得仅只是因为这封信胆子太大,“反”到了陈毅头上。他似乎是为写信的人害怕。——难道是赵楚写的么?那笔迹歪歪斜斜,似乎是经过矫饰的,但是说穿了也确是有点像赵楚的笔迹。

陈毅的地位决不会因此起动摇的,刘荃想,除非这封信刚巧被他的政敌抓到手里,聪明地加以利用。但是就最近的趋势看来,这三反运动表面上虽然雷厉风行,一般高级干部还是很少受到影响。主持三反的华东军政委员会主席饶漱石与人民监察委员会主任刘晓,已经因为搞得太过火了而获罪。他们求功心切,大批开革了党内的一批高级领导干部,“削弱了党的战斗力量”。这次召开三反工作干部大会”,主席台上不看见他们俩,而另换了两张陌生的脸。此后也没有在别处露面过,从此就失踪了。大家暗地里都觉得奇怪,后来渐渐听见说,饶漱石是被调到北京马列学院去学习了,刘晓也被革去了“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副主任”的兼职,不再领导三反了。

这告密的人以卵击石,倒实在是有点危险。总算是这封信落到了崔平手里。刚才崔平那样特地提出来叮嘱他保守秘密,也许是想销毁那封信。

这一天晚上刘荃回到宿舍里来,却有一件意外的事在等着他。张励已经被释放了。这也是政府对于“自己人”的宽大政策的又一证据。在这一点上,共产党似乎还保存着旧式的帮会作风。对于党员,总是“反”的时候特别大吹大擂,事后却是从轻发落。前一向把张励关了起来当作老虎打,一连十二夜,党小组夜夜开检讨会。起初他也叫冤,但是后来终于痛哭流涕地供认出来,“到了上海以后,思想上起了质变,”除了和戈珊发生暧昧关系,有一个时期还常到舞场去“批判资产阶级的糜烂生活”,终于被一个舞女所诱惑。他的经济来源是向印刷所与纸商拿回扣,但是不常有这样的机会,所以贪污的数目也不大。党支部把他的坦白书公开了,下了断语:“在共产党的教育下,终于拯救了他。”同时因为他坦白彻底,还把他升了一级,说:“我们要在工作锻炼中考验他。”

张励因祸得福,这次回到宿舍里来,也可以算是衣锦荣归,只是瘦了许多。刘荃慰问了他几句,自己觉得很窘,因为现在他知道张励早就知道了他和戈珊的秘密。张励这次出了事,主要也是戈珊害了他,以至于二罪俱发。眼看着刘荃倒始终安然无事,“逍遥法外”,戈珊明明是袒护着他,拿别人来开刀。张励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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