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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作品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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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上落到了茂密的树丛里。

我们穿过杜克来,随后,不再沿着茹蔑日大路继续往坡下走,我的朋友向左转了,择取了一条斜行的小路,钻进了那座轮伐的林场。

后来不到多久,从一个大坡的顶上,我们又看见了塞纳河的壮丽平川,蛇蜒的河身正在我们的脚底下延展。

在右边,有一所很小的建筑物,盖的是石板瓦,顶上有一个像阳伞那样高矮的钟楼,背靠着一所有好些绿百叶窗的漂亮房子,墙上满披着金银花藤和蔷薇藤。

一阵粗大的人声嚷着:“朋友们到了!”接着马洁在门框里露面了。那是一个60来岁的人,瘦瘦儿的,蓄着一撮短髯和两撇长长的髭须,全是白的。

我那个同伴和他握过了手,向他介绍了我,后来马洁请我们走到了一间同时兼做客厅的清洁的厨房里。他说:

“我呢,先生,没有出众的房子。我很喜欢坐在肉羹旁边。大大小小的锅子,您可看见,全是给我做伴的。”

随后,侧转身子对着我的朋友:

“怎么您两位偏偏在星期四到这儿来?您两位明明知道这一天是我的守护女神诊病的日子。今天午后我不能出去。”

他说完,跑到门口,迸出一阵怕人的牛哞一般的声音叫唤:“枚立!”这叫唤里头的“立”字的余音拉得很长,使得远处整个平川里,那些上上下下的船上的船员们都会抬起头来。

枚立却简直不回答。

于是马洁用乖巧的神气眨了一眼。

“给我闹别扭,您可看见,因为昨天我到过了九十度。”

我的同伴开始笑了:“到过了九十度,马洁!您怎么搞的?”

马洁回答道:

“我来告诉您。去年,我只收着了二十拉屑尔的杏子苹果。再也没有多的;不过,要做点苹果酒,还够。所以我用它做了一桶,到昨天我开了它。当它是甘露吧,那真是一点儿甘露;您一定会说我称赞得不错。我这儿来了波立忒;我和他喝了一口,后来又喝了一口,没有喝够瘾(大家可以一直喝到第二天),因此一口又一口,我觉得肚子里有一股凉气了。我向波立忒说:‘是不是可以喝点儿白兰地来暖一暖身体!’他同意了。不过那点儿白兰地在您的身体里像一团火,因此不得不再喝点儿苹果酒。但是这样由冷到热又由热到冷,我明白自己到了九十度。波立忒呢,和一百度差不了多少。”门开了。枚立进来了,并且在没有来得及向我们道早安之前,立刻就嚷:“……猪猡,你们两个人早已完全都到了一百度了。”

这样一来,马洁生气了:“别这么说,枚立,别这么说;我从来没有到过一百度。”他们为我们办了一顿很好的午饭,坐在门外的两棵菩提树底下,“大肚子圣母”礼拜堂旁边,和那幅一望无边的风景正面相对。后来马洁用着掺杂了好些出乎意外的轻信的嘲笑口吻说了好些有关奇迹的虚构故事。

我们喝了好多值得赞美的苹果酒,有劲儿又带甜味,又凉又醉人,比一切饮料都好,后来我们跨坐在椅子上抽着烟斗,这时候,有两个信女来了。

她们全是年老的,干瘦的,弯着脊梁的。致敬之后,她们问起了圣徒白朗。马洁向我们眨了眨眼睛才说道:“我就来拿给你们。”

他走到柴房里去了。

他在那里边足足逗留了5分钟,随后才皱着眉头走回来,举起了两只胳膊说道: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找不着他了;不过我的确有那么一个。”

于是他用双手做出一个传声筒,重新嚷着:“枚立!”他妻子在天井的顶头处所回答道:

“有什么事?”

“圣徒白朗在哪儿?柴房里找不着。”

这时候枚立迅速地这样说道:

“可是上星期你拿了去塞兔子房窟窿的那一个?”

马洁的身体轻轻地抖动了一下:“活见鬼,真有这么一回事!”

于是他向那两个妇人说:“你们跟我来。”

她们跟上去了。我们也照样跟上去了,因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真有点难受。果然,圣徒白朗像一枝简单的木桩一般钉在地面上,满是烂泥和脏东西,在兔子房的一只角儿上派了用场。那两个信女一下看见了他,都一齐跪下来了画着十字了,并且开始念祷告文了。但是马洁赶忙跑过去:“你们等着吧,你们现在都在烂泥里;我去给你们找一束麦秸来。”

他去找麦秸了,后来用它给她们做了一个祷告上帝用的垫子。后来,仔细瞧着他这个泥污了的圣徒,并且无疑地害怕他的买卖丧失信用,他便接着又说:

“我给你们来拾掇干净。”

他取来了一桶水,一只刷子,接着就使劲地洗刷那个木偶,那两个老妇人在这过程中始终没有停止祷告。

随后,他搞完了,接着又说:“现在,再没有什么不好了。”末了,他引了我们去喝一杯。

刚好把杯子举到自己的嘴边,他又停住了,接着用一种略现不好意思的神气说:“这还不一样,从前我把圣徒白朗搁在兔子一块儿的时候,我真以为他是不能卖钱的。两年以来就没有人问过他。不过圣徒们,您两位可看见,是从来不会过时的。”

他喝了酒并且又说道:

“努力,大家再喝一杯。跟朋友们在一块儿,不应当低于50度;而现在,我们都还只有38度。”

蜚蜚小姐

莫泊桑

普鲁士的少校营长、法勒斯倍伯爵看完了他收到的文书。歪着身子靠在一把用壁衣材料的靠垫的太师椅里,翘着两只套在长统马靴里的脚搁在壁炉台子上,台子是用漂亮大理石砌成的。自从他们占住雨韦古堡三个月以来,他马靴上的马刺每天总把它刮坏一点点,到现在已经刮成了两个深窟窿。一杯咖啡热气腾腾地搁在一张独脚的圆桌子上,桌面子原是按照精巧图案嵌镶的,现在却被甜味烧酒留下了斑点,被雪茄烟烧出了焦痕,又被这个占领军官长拿着小刀划了许多数字和花纹,因为他有时候也拿着小刀去削铅笔,然而削的动作一停,他就凭着他那种无精打采的梦想意味拿起小刀在桌面子上乱划。

这一天,他看完了文书,又浏览了那些由他营里的通信中士刚才送来的德文报纸。他就站起来,拿着三四块湿木头扔在壁炉里——那都是他们为了烤火渐渐从古堡的园子里伐下来的,以后,他走到了窗边。

大雨像波浪奔腾似地下着,那是一种诺曼第地方的大雨。我们简直可以说那是由一只怒不可当的手泼下来的,它斜射着,密得像是一幅帷幕,形成一道显出无数斜纹的雨墙。它鞭挞着,迸射着,淹没着一切。卢昂一带素来被人叫做法国尿盆儿,现在这种雨真地是那一带的雨。

那军官长久地望着窗外那片被水淹没的草地和远处那条漫过堤面的昂代勒河;他用手指头儿如同打鼓似地,在窗子的玻璃上面轻轻敲出一段莱茵河的华尔兹舞曲,这时候,一道响声使他回过头来:那是他的副营长开尔韦因石泰因子爵,官阶是上尉。

少校是个宽肩膀的大个儿,一嘴扇形般的长髯铺在胸前;他那种大人物的庄严丰采,使人想像到一只戎装的孔雀,一只可以把展开的长尾挂在自己下巴上的孔雀。他眼睛是蓝的,冷静而且柔和,脸上挂着一道刀痕,那是普奥战役留给他的;据说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也是一个勇将。

上尉是个满面红光的矮胖子,肚子捆得很紧,火红色的胡子几乎齐根剪掉,有时候在某种光线之下,竟可以使人以为他的脸上擦过了磷质。他在某一次欢乐之夜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两颗门牙,使得他说起话来不大清楚,旁人始终听不出来;他是秃顶的,不过俨然是个行过剃发礼的宗教师,仅仅秃了顶门上那一部分,而围着那一块光秃秃的皮肤的四周全是金黄刷亮鬈起来的短头发。

营长和他握了手又一口气喝了那杯咖啡(从早上算起已是第六杯了),一面听取他那个属下报告种种在勤务上发生的事故;随后他俩都走近窗口边一面高声说起景象真不快活。少校原是个安静的人,有妻小留在家里,对于什么都好说话;但是子爵上尉就不然了,他是个寻乐不倦的人,爱跑小胡同,爱追女人,3个月以来,他一直被人关在这个孤立的据点里守着强迫的清净规则,真是满肚子不痛快。

有人又叫门了,营长叫了一声请进来,于是他们的一个部下,一个好像机动傀儡般的小兵在门口出现了,只要看见他在此刻出现,就可以说明午饭已经伺候停当。

在饭厅里,早有三个军阶较低的军官:一个中尉,倭妥·格洛斯林;两个少尉,弗利茨·硕因瑙堡和威廉·艾力克侯爵;那侯爵是个浅黄头发的矮个儿,对于一般人自负而且粗鲁,对于战败者残忍而且暴烈,简直像是一种火药。

自从侵入法国以来,他那些朋友都只用法国语叫他做蜚蜚小姐。这个绰号的来由,是因为他的姿态倜傥,他的腰身细巧使人可以说那是缚了一副女人用的腰甲,他的脸色苍白仅仅只显出一点点初生的髭须影子,以及他用来待人接物的习惯——那种习惯就是为着表示自己蔑视一切的崇高态度,他随时用一种轻轻吹哨子般的声音道出一句法国成语:“蜚蜚”。

雨韦古堡的饭厅本是一间长形的富丽堂皇的屋子,然而现在,它那些用古代玻璃砖做成的镜子都被枪子打出许多星状的创痕,它那些高大的弗兰德尔特产的壁衣都被军刀划成许多一条条的破布挂在各处,那正是蜚蜚小姐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干出来的。

在墙上,挂着古堡里的三幅家传的人像:一个是身着铁甲的战士,一个是红袍主教,另一个是高级法院院长,他们嘴里都吸着一枝长杆瓷烟斗,此外在一个因为年代过于久远而褪色的泥金框子里,有一个胸部紧束的贵族夫人,她却傲气凌人地翘着两大撇用木炭画出来的髭须。

那些军官们的午饭几乎是在那间受到蹂躏的屋子里静悄悄地吃着的,外面的狂雨使得屋子晦暗不明,内部的那种打了败仗的仪容使得屋子十分凄惨,那种用桃花心木做成的古老地板简直变得像小酒店里泥地一样污糟。

吃完了以后,他们在吸烟的时间又动手再喝起来,每天在这种时间里,他们必须重复地议论他们的烦闷无聊。好些瓶白兰地和甜味烧酒从各人的手里传递不停;全体都是把半个身子斜躺在椅子上的,拿着杯子慢慢地喝了又喝,同时他们嘴角上,仍旧都衔着一枝德国烟斗,烟斗的杆子是长而曲的,头儿上装着一个蛋形的瓷质烟锅,而且素来是画得花花绿绿如同为了引诱霍屯督人一样。

他们的杯子一空,他们就无精打采地再把它斟满。不过蜚蜚小姐动辄随意砸破自己的杯子,于是立即有一个小兵另外送一只给他。

一阵辛辣的烟雾笼住了他们,他们仿佛都沉溺在一种打盹的和愁人的醉态里,沉溺在那种属于没有一事可做的人的忧郁醉态里。

但是那位子爵突然站起来。一阵怒气激动他了,他骂着:“活见鬼,这怎样能够持久,应当想出一点儿事来做。”倭妥中尉和弗利茨少尉本是两个非常富于日尔曼民族的笨重形态的人,那时候齐声回答道:“什么呢?我的上尉。”上尉思索了三五秒钟,随后接着说:“什么吗?喂,应当组织一场欢乐的聚会,倘若营长允许我们那么做。”

少校挪开了嘴里的烟斗问:“什么样欢乐的聚会,上尉。”子爵走过去说:“一切由我负责,我的营长。我就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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