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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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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夫也领悟了西塔诺夫的思想,用大人一样的姿势抽着香烟,高谈着上帝、醉酒、女人,以及一些人在创造,另一些人不管好歹地胡乱破坏,一切的事业总是落空等等议论。

这时候,他的机敏可爱的脸,皱得象一个老人。他坐在地板上的铺位里,抱着两个膝头,长久地望着蔚蓝的四方形的窗子,望着压满积雪的柴棚的屋顶,望着冬天空际的星星。

工匠们打着鼾声,发出牛鸣一般的呓语,有人含混地说着梦话,达维多夫在高板床上咳嗽着,度他最后的余生。屋角上,横躺竖卧着被睡眠与醉酒紧紧捆住的所谓“上帝的仆人”卡别久欣、索罗金和佩尔申。没有脸和手脚的圣像从墙边张望着,油、臭蛋、地板缝里腐化的尘埃,发散着沉闷的恶臭。

“老天呀。我真替大家伤心。”巴维尔低声说。

这种对他人的哀怜,愈加扰乱了我的心。上面说过,我们觉得所有的工匠都是好人,而生活都很不好,这都不是他们所应该受的难堪的苦闷。当冬天刮大风雪的日子,房舍和树木,大地上的一切都摇晃着,叫吼着,哭泣着,大斋的钟声悲戚地鸣响着,寂寞象波浪似地流进作坊里来,铅一样沉重地压着人们,不留余地在他们身上压死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最后,把他们赶进酒店里,或是同酒一样被当作遗忘的手段的女人那里去。

在这样的夜晚,书是没有用处了,于是我同巴维尔便用自己的办法使大家高兴:用烟煤、颜料涂在自己脸上,戴上用麻做成的胡子,演出我们编造的喜剧,很勇敢地和烦闷作战,使大家发笑。我记起了《一个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传说》,把它改成对话,爬到达维多夫的高板床上,假装快乐地砍着设想的瑞典人的脑袋,演着有趣而可笑的戏剧。观众都大声地笑。

最受观众欢迎的是中国鬼秦友东的故事,巴什卡扮这个想做善行的可怜鬼,其他一切角色都由我担任。我一会儿扮男,一会儿扮女,又扮各种物象,扮善鬼,甚至也扮石头,让中国鬼每次因做不成善行而伤心的时候,坐着休息。

观众大声地笑。我奇怪为什么这样容易逗他们笑。因为太容易了,反而使我觉得难受。

“啊,小丑。”“瞿,冤家。”人们这样向我们叫喊。

但越往下演越令我觉得悲哀比欢乐更接近这些人的心灵。

欢乐在我们中间永远不能存在,也不被重视,而是故意把它抬出来当作一种抑制俄国的梦一样的忧郁的手段。这种欢乐不是自己生存,不是为着要生存而生存,只是由于悲哀的招引而出现,这样的欢乐,它的内在的力量实在是可疑的。

而且这种俄国式的欢乐,常常突然地变成残酷的悲剧。这里有一个人在跳舞,好象想挣脱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但是他忽然发泄出内心残酷的兽性,在野兽的苦恼之中,向着一切人扑去,撕裂,咬啮,捣毁一切……这种因外界的刺激引起来的勉强的欢乐,使我焦躁。当我兴奋得出了神,便说出和演出突然发生的幻想——我一心想在人们心中引起纯真、自由而且爽朗的欢喜。我演得相当成功,使大家称赞而且吃惊,但是似乎被我已拂除的忧郁,又慢慢浓厚起来,强大起来,把大家恼住了。

灰溜溜的拉里昂诺维奇和蔼地说:

“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你真叫人开心,”日哈列夫附和着他。“马克西莫维奇,你去进马戏班或戏院,一定会成个好丑角。”

作坊里看过戏的,只有卡别久欣和西塔诺夫两个,是圣诞节和谢肉节去看的。年长的师傅郑重地劝他们在洗礼节的时候,到约旦的寒冷的冰窟窿里去洗掉这次罪恶。西塔诺夫常常对我说:“把一切都抛开,学戏去吧。”

于是激动地谈了戏子雅科夫列夫一生的悲惨的故事。

“瞧,会有这种事。”

他骂斯图亚特王朝的玛丽女王为“恶党”,却喜欢讲她的故事;可是特别使他钦羡的,是《西班牙贵族》这本书。

“唐·塞扎尔·德·巴赞,马克西莫维奇,是一个挺高尚的使人惊奇的人。”

而他自己也颇有一点“西班牙贵族”的样子:有一天,在望火楼面前的空场上,有三个消防夫,逗着玩打一个乡下人。

四十来个人围着看热闹,对消防夫喝彩助势。西塔诺夫纵身进去,把长胳臂勇猛地一挥,将消防夫打倒,把乡下人扶起,推到人群里,大叫一声:“把他带走。”

自己挺身站住,同三个消防夫交手。消防队就在十步内,消防夫可以叫人来帮忙,说不准西塔诺夫会吃亏的,幸而那几个消防夫吓得逃进院子里去了。

“狗东西。”他向他们背影叫道。

每逢星期天,青年们到彼得巴夫洛夫墓地后面的林场去斗拳。到那里去的人,都跟清道夫、附近村庄的乡下人比赛。

清道夫队里出了一个有名的拳师和城里人对敌——这是一个脑袋很小,害眼病,常淌眼泪的个子魁梧的莫尔德瓦人。他用短褂的脏袖子擦擦眼泪,两腿大叉开,站在自己的人前面,用温柔的口吻向人挑战:“有人来吗,不然,我就冻坏了。”

我们这边卡别久欣走出去同拳师对阵,他老是被那个莫尔德瓦人打败。但是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哥萨克人卡别久欣还是气咻咻地说:“死也要把这个莫尔德瓦人打败。”

终于这个成了他生活的目的,他甚至不再喝酒,睡觉以前用雪磨擦身体,拚命吃肉。为了使肌肉发达,他每晚提着两普特重的秤锤子,在身上画好多次十字。但这一切,一点效果也没有。于是他把铅块缝在手套里,为西塔诺夫吹牛说:“这次,莫尔德瓦人的末日到了。”

西塔诺夫严重地警告他:

“别这样,不然比拳以前我要嚷出来。”

卡别久欣不相信他的话。可是比赛的时候,西塔诺夫突然对莫尔德瓦人说:“退开,瓦西里·伊凡内奇,让我先同卡别久欣交交手。”

哥萨克人面孔发红,大声地嚷:

“我不跟你比,走开。”

“你得跟我比呀,”西塔诺夫说,睥睨着眼睛盯住哥萨克人的脸,向他走过去。卡别久欣跺了几下脚,脱掉手套,望怀里一塞,从拳斗场快步走开了。

敌方和我方都不高兴地大为惊奇,有一个什么公正人走过来生气地对西塔诺夫说:“朋友,把你们自己的事拿到拳斗场上来是犯规的呀。”

观众从四面向西塔诺夫迫来,骂他,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对公正人说了:“我预防了一场人命案,难道是坏事吗?”

公正人马上明白了,甚至摘下帽子向他道歉:“那我们要感谢你。”

“可是,老叔,请不要嚷出去。”

“那是为什么呀?卡别久欣是一个少有的拳师。不过人一输,就会发狠,我们明白的。以后,比赛之前,先检查他的手套。”

“这是你们的事。”

公正人走开之后,我们这方面的人就骂西塔诺夫:“你这个混帐东西,多什么嘴呢。让哥萨克人揍揍他吧,如今我们又得吃败仗了……”大家纠缠地、痛快地骂了他好久。

西塔诺夫吁了一口大气说:

“唉,你们这班废物……”

而更使大家吃惊的,是他邀请莫尔德瓦人斗拳了。对方摆开架势,高兴地挥着拳头,玩笑地说:“好,斗斗看,暖暖身体……”几个人手携着手,用背脊抵住后面拥过来的人,开辟了一个大圈子。

两个拳师右手攒向前面,左手放在胸前,互相紧张地对望,双脚来回移动着。有经验的人马上看出西塔诺夫的胳臂比莫尔德瓦人的长。四周悄然无声,拳师们的脚下,雪吱吱地响。有人耐不住这种紧张,焦急地抱怨起来:“快开始呀……”西塔诺夫把右手一挥,莫尔德瓦人抬起左臂挡祝这时候西塔诺夫的左手,一拳打着他的心窝。他哼了一声,倒退几步,满意地说:“生手,可并不是蠢货。”

他们扑在一起,互相向对手挥着老拳,几分钟之后,双方的观众都奋昂地大叫:“快呀。画匠。画呀,涂金呀。”

莫尔德瓦人比西塔诺夫气力大得多,但是身体很笨重,打起来不灵活,打了人一拳就吃了两三拳。但莫尔德瓦人结实的身体,吃几下并不在乎,他哼了几声就现出笑脸来。正在这时候,忽然从下面打来结实的一拳,打在肋下,把西塔诺夫的右手打脱了臼。

“拉开拉开——不分胜败。”好几个人同时叫喊,大家过去把斗拳的拉开了。

莫尔德瓦人和气地说:

“这个画匠虽然气力不怎么大,却很敏捷。可以成个好拳师,这倒不妨老实说出来。”

半大孩子们的普通比赛开始了。我陪西塔诺夫到骨科医助那里去。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他在我的眼里,变得更加高贵,也更增加了对他的同情和敬意。

总之,他对什么事情都很笃实而正直,认为自己应当这样的。但豪放的卡别久欣却巧妙地嘲弄他:“唏,叶尼亚,你活着只是摆摆卖相的。你把心灵擦得跟过节时的茶炊一样亮晶晶的,于是到处吹牛说,看呀,多么亮。可是你的心是铜做的呀,同你一起太无味……”西塔诺夫安静地不出声,不是专心地做着工,便是把莱蒙托夫的诗抄在本子上。他把所有空闲的时间都用在抄诗上面。我劝他:“你有钱,去买一本好了。”他回答道:“不,还是自己手抄的好。”

他用潇洒娟秀的字体抄完了一页,在等着墨水干的时候轻轻地念:没有感情,没有命运,你望着这个大地,既没有真正的幸福,也没有永久的美丽……接着,眯着眼说:“这是实在的话。唔,他对真理知道得多么清楚。”

我认为是奇怪的,是西塔诺夫和卡别久欣的关系。哥萨克人喝醉了酒,总是找他的朋友打架,西塔诺夫久久地劝他:“算了。不要动手……”可是后来便把醉汉痛打一顿,打得如此厉害,连平常把别人的打架当作热闹看的师傅们,也不得不参加进来把他们两个朋友拉开。

“不及时把叶夫根尼拉住,一定会被他打死的。这家伙是连自己也不怜惜的,”他们说。

清醒的时候,卡别久欣也常常捉弄西塔诺夫,嘲笑他对于诗的爱好,和他的不幸的罗曼史,而且秽亵地想引起他的妒嫉心,可是不成功。西塔诺夫默默地听着哥萨克人的嘲笑,也不发怒,有时候,连自己都跟卡别久欣一起笑了。

他们睡在一起,每天晚上长时间地轻声谈着什么。

话声使我不能睡着,我很想明白,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到底谈些什么谈得那样亲热,可是当我走近他们时,哥萨克人就喝问:“你来干什么?”

西塔诺夫好象没有看见我。

但是有一次,他们把我叫去,哥萨克人问:“马克西莫维奇,要是你发了财,你该怎样办?”

“那就买书。”

“还有呢?”

“不知道。”

“呸。”卡别久欣气恼地转过脸去,西塔诺夫却安静地说:“你瞧,没有人知道,不管老的小的。我对你说:财富本身是无所谓好坏的,一切东西都须要加上某种因素才……”我问:“你们讲什么?”

“不想睡,随便讲讲,”哥萨克人回答。

后来,我注意听他们的谈话,便知道了:他们每晚上讲的也是白天人们爱讲的上帝、真理、幸福、女人的蠢笨和狡猾、有钱人的贪婪以及人生是混乱而不可理解等等。

我老是贪心地听他们的谈话,这些话使我激动,我很喜欢听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说:生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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