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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灵文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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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南的繁华城市,独自被送向风沙弥天的、辽远的西北,把一生的幸福交托给我的叔父。叔父原只是个穷书生,那时候在潼关幕府里做点什么事情,大约已经算是较为得意,所以遣人远远地迎娶新妇去了;但主要原因,却是为着他的重病,想接了新妇来给自己冲喜。当时据说就有许多人劝她剪断了这根不吉利的红绳,她不愿意,不幸也就这样由自己亲手造成。她赶到潼关,重病的新郎由人搀扶着跟她行了婚礼,不过一个多月,就把她孤单单地撇下了。我的冷峻的父亲要求她为死者守节,因为这样才不致因她减损门第的光辉。那几千年来被认作女性的光荣的行为,也不许她有向命运反叛的勇气。─—这到后来她所获得的是一方题为“玉洁冰清”的宝蓝飞金匾额,几年前却跟着我家的旧厅堂一起火化了。─—就是这样,她依靠着大伯生活了许多年,也就在那些悲苦的日子里,我由她抚养着成长起来。

哦,我忘却提了,她的故乡就在那水软山温的苏州城里。

时光使红颜少女头白,母亲出嫁后却从此不再有机会踏上她出生的乡土。悠悠五十年,她在人海中浮荡。从陕西到四川,又到南国的广州。驴背的夕阳,渡头的晓月,雨雨风风都不打理这未亡人的哀乐。满清的封建王朝覆亡了,父亲丢了官,全家都回到浙东故乡,她照旧过着世代相沿的未亡人的生活。家庭逐渐堕入了困境,家里的人逐渐死去,流散了,最后是四五年前的一把火,烧毁了残破的老家,才把这受尽风浪的老人赶到了上海。

老天怜悯!越过千山万水,迷路的倦鸟如今无意中飞近了旧枝,她应当去重温一次故园风物!

可是一天的风云已经过去,她疲倦的连一片归帆也懒得挂起,“算了吧,家里人都完了,亲戚故旧也没有音讯了,满城陌生人,有什么意思!”她笑,那是饱孕了人生的辛酸,像蓦然梦醒,回想起梦中险0似的,庆幸平安的苦笑。接着吐出个轻轻的叹息:“嗳,苏州城里我只惦记着一个人,那是我的小姊妹,苦苦劝我退婚的是她,(我当时怎么肯!)出嫁时送我上船,泪汪汪望着我的是她!听说而今还在呢,可不知道什么样儿了?有机会让我见她一面才好!”蹉跎间这愿望却也延宕了两年。

一直到前年春天,我才陪着她完成了这伤感的旅行。

是阴天,到苏州车站时已经飘着沾衣欲湿的微雨。雇一辆马车进城,得得的蹄声在石子路上散落。当车子驶过一条旅馆林立的街道,她看看夹道相迎的西式建筑,恰像是乡下孩子闯进了城市,满眼是迷离好奇的光。我对着这地下的天堂祝告:苏州城!你五十年前嫁出去的姑娘,今天第一次归宁了。那是你不幸的女儿,为着乡土的旧谊,人类的同情,你应当张开双臂,给她个含笑的欢迎!

但时间是冷酷的家伙,一经阔别便不再为谁留下旧时痕迹,每过一条街,我告诉母亲那街道的名字,每一次,她都禁不住惊讶得忽地失笑:“哎哟,怎么!这是什么街?不认得了,一点也不认得了!”

在观前街找个旅馆,刚歇下脚,心头的愿望浮起。燕子归来照例是寻觅旧巢,她一踏上这城市,急着要见的是那少年的旧侣。可是我们向哪儿去找呢?这栉比的住房,这稠密的人海,白茫茫无边无岸,知是在谁家哪巷?纵使几十年风霜没有损伤了当年的佳人,也早该白发萧萧,见了面也不再相认了,但我哪有勇气回她个不字?

母亲在娘家时开得有一家烛铺,后来转让的主人就是那闺友的父亲,想着这些年来世事的兴替,皇室的江山也还给了百姓,一家烛铺的光景大约未必便别来无恙。但母亲忽然飞来的聪明记起了它。向旅馆的茶房打听得苏州还有着这个店号,我就陪着她向大海捞针。

烛铺子毕竟比人经得起风霜,虽然陈旧,却还在闹喧喧的街头兀立。母亲高兴地迎上去,便向那店伙问讯:“对不起,从前这儿的店主人,姓金的,你知道他家小姐嫁在哪一家,如今住在哪里?”

我站在一旁怀着凭吊古迹似的心情,这老人天真的问话却几乎使我失笑。那店伙年轻呢,看年纪不过二十开外,懂得的历史未必多,“小姐”这名词在他心里岂不是一个娇媚的尤物?我只得替她补充:金小姐,那是几十年前的称呼,如今模样该像母亲似的一位老太太了。听着我的解释,那店伙禁不住笑了起来。

人生有时不缺乏意外的奇迹,这一问也居然问出了端倪。我们依着那烛铺的指点,又辗转访问了两处,薄暮时到了巷尾一家古旧的黑漆门前。

剥啄地叩了一阵,一位祥和的老大太把我们迎接了进去。可是她不认得这突兀的来客。

“找谁,你们是找房子的?”

“不,是找人,请问有一位金小姐可住在这里?”

主人呆了半天,仿佛没有听清意思。“哎哟!”母亲这一声却忽然惊破了小院黄昏的静寂,她惊喜地一把拖住了主人。

“哦,你是金妹!”

“哦,你是……三姐!”

夜已经无声地落在庭院里了,还是霏霏的雨。从一对老年人莹然欲涕的眼睛里,我看出比海还深的人世的欢喜与辛酸,体味着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奥妙的意思。我的心沉重得很,也轻松得很。我像在一霎时间经历了半世纪。感谢幸运降临于我不幸的母亲!

把母亲安顿在她旧侣的家里,我自己仍然在旅舍里住着。

春快要阑珊了!天气正愁人,我在苏州城里连听了三天潺潺的春雨。冒着雨我爬过一次虎邱,到冷落的留园和狮子林徘徊了一阵。我爱这城市的苍茫景色,静的巷,河边的古树,冷街深闭的衰落的朱门。可是在这些雾似的情调里,有多少无辜的人们,在长久的岁月中度着悲剧生涯?

但我为母亲的奇遇高兴。五十年旧梦从头细数,说是愁苦也许是快乐。人类的聪明并不胜如春蚕,柔情的丝缕抽完了还愿意呕心沥血;一生的厄运积累得透气的空隙也没有,有时只要在一个─—仅仅一个可以诉苦的人面前赢得一声同情和温慰,也可以把痛苦洗涤干净。我不能想象母亲的情怀,愿这次奇遇抖落她过去的一切……

第四天晚上离开苏州时,天却晴了,一钩新月挂在城头,天上鳞鳞的云片都镶着金边。─—好会捉弄人的天!路畔一带婆娑的柳影显得幽深而宁静,却有蹄声得得,穿过柳荫,向那行色倥偬的车站上响去。别了,古旧的我的母乡苏州!明儿我们看得见的,是天上那终古不变的旧时明月!

别离的哀伤又在刺着衰老的心了。可是从母亲的脸上,我看见了一片从来没有的光辉。“嗳,总算看见她了!做梦也想不到。她约我秋天再来,到她家里多住一阵子。也好,大家都老了,多见一面是一面。”我知道,她在庆幸她还了多少年来的宿愿。

可是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时局起了激变。

在上海暴风雨的前夜,母亲回到了残破的家乡,一年半来她就像被扔在一边似地生活着;而她的早已无家的母乡,落入魔掌也一年多了。在这风雪的冬天,破楼上摇曳着的煤油灯下,不会埋怨这年代的过于冷酷吗?我不禁时时想起我的母亲,和这场战争中一切母亲的命运。

可是母亲却惦记着苏州,惦记着苏州的旧侣,絮絮地从信里打听消息。可怜的母亲,我可以告诉您吗?您的母乡正遭着空前的浩劫。您的唯一的旧侣,我不敢想象她家里的光景。有一时我常常把一件事情引为自慰,那就是那一次苏州的旅行,我想如果把那机会放走了,怕也要永远无法挽回。但我如今倒有些失悔了,没有那一次坠梦的重拾,也许这不幸的消息给她的分量还要轻些?我又怀着一种隐忧:“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母亲说过她愿意长眠在祖茔所在的乡土,她会不会再在晚年沦入奴隶的恶运?

一九三九年一月

窗下

窗下在窗下,我望着无云的天。

玄想之翅遂向空腾起,沐着阳光,向不见边际的蓝色飞远了。

我曾经有孩提的心,驾风舟,泛云海,探索宇宙的奥秘。虹桥彼岸有瑰奇的天地,月中宫阙是宝玉砌成。而夏晚小院的凉榻上,我还织过不止一回的摘星之梦。

稍后我又爱独自仰卧草茵,枕着丛翠,凝望天宇,对自由阔大的人世,射出向往的箭。

有一次我独上危楼,正当江南雪后,阳光稀薄,寒气逼人,天体辽廓如无极。遥望郊外白首的层峦,傲然环立;俯瞰城中密密麻麻的房宇街巷,挤着一堆人事兴废,一种无意义的感叹,不觉油然而起。忽地,一个断线的红色气球,从近处市廛飞升,我目送它直上太空,又飘飘荡荡飞向城外,渐远渐小,终至于连那微尘似的灰色小点,也从目力中消失。我的不羁的灵魂,也就为它所远引,觉得天地之宽,而自己则又渺无着落了。

也曾对怒云疾驱,期待着暴风雨的袭来,效海燕的欢舞。

也曾摸索于漆似的暗夜,无风,无星,无月。远处却有猫头鹰诡秘而惨厉的鸣声,忽而飘来,忽而中断,如一缕游丝。于是我浑身颤悸,为末世的忧惧所威胁……

谁能够设想没有太阳的世界,将是怎样的世界呢!

我以想象的彩笔作过两幅图画,一幅是黝暗的牢狱,黑色的墙,黑色的呼吸。铁链如大乌蛇,懒懒地盘在囚徒们的脚下。狭小的铁窗,镶一张枯瘦如柴的脸,怔怔地望着一角远天。另一幅是小楼,轩明的静室,柳丝低垂如帘幕,掩着一窗岑寂。有少妇倚栏,对(AIDAI)的白云搜索逝去的欢乐,她昂着头,犹如海上鲛人,晶莹的珠串从象牙似的颊上散落。

运命降苦难于不幸的人群,但希望的种子还孕在人们心里,茁长着新的生命。失去了光的,铁槛外还有春阳跳跃的大地;失去了爱的,人间也还有广阔无边的温暖。─一“生之意志”:这是我为这幅画所拟想的笨拙的题词。

磅礴于地球四围的大气,曾使古人惊奇于那浩瀚的“大块文章”;我们则又知道它是一切生物的养命之源。而一自这城市拔去祖国的徽帜,奴隶的恶运却使人们永远低头,不敢再仰望那晶明的苍穹。偶尔从窗下窥天的人,不禁也有囚徒似的哀戚了。

想象着粲然如金的阳光下,是何等壮丽的气象啊。山岳,江河,原野,造物者不世的杰作!北国的宫殿峨巍,古城头有洁白的鸽子,在青空下扇动皎然的双翼,鸽铃撒下一把和平美妙的歌声。但如今满缀在这些光景上面的,是异族侵凌下屈辱的暗影。

魔鬼化成似的灰色蜻蜒,又吐着(HUANGHUANG)的毒咒,从远天飞近了。

我昂着头,有鼎沸的思潮,沉重的心。─—我梦想着一个狂欢的日子,盈城火炬,遍地歌声,满街扬着臂把,挺起胸脯的行人……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七日

遥寄张爱玲

遥寄张爱玲

不见张爱玲三十年了。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这是《金锁记》里开头的一段。我现在正是带着满头的白发,回看那逝去的光阴,飞扬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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