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绞刑架下的报告-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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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一A1科里的三个人是以极端残酷地摧毁共产主义事业而闻名的,他们都佩着黑、白、红三色绶带,表示在战争中反对内部敌人特别勇猛。这三个人就是弗里德里希、赞德尔和“主管我的警官”约瑟夫·博姆。他们很少谈到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因为他们知道的很少。他们不是为着政治信仰在战斗,而是为了自己,因此他们各有一套。

赞德尔是一个老在发脾气的矮个子,他也许比别人都会耍警察手段,但他更贪财。有一次他从布拉格调到柏林,没几个月他又要求调回原单位。因为在帝国的首都供职对他说来是降级,也有经济上的损失。在黑暗的非洲或布拉格这样的殖民地当差,他就是一个有权有势的大官了,也能有更多的机会来充实他的银行存款。赞德尔是勤于职守的,为了表现自己的勤奋,他经常喜欢在吃午饭时审问犯人。他这样做,是为了不让人家瞧见他私下里还有更热衷的事情。谁落在他手里都是不幸的,但是如果谁家里有存折、股票之类的东西,就会更加不幸。这人准会在短时间内死去,因为存折和股票都是赞德尔心爱的东西。他被认为是这一行里精明内行的官员。(他的捷克助手和翻译斯莫拉却跟他略有不同,是个文明强盗:谋财,不害命。)弗里德里希是一个黑脸膛的瘦高个子,有着一双狠毒的眼睛和凶恶的狞笑。早在一九三七年他就作为盖世太保的特务进入共和国,杀害流亡在这里的德国同志们。他特别喜欢死人。在他看来无罪的人是没有的。凡是跨进他办公室门槛的人,都是有罪的。他喜欢通知妇女们,说她们的丈夫已经死在集中营里或被处决了。他喜欢从他的抽屉里拿出七个小小的骨灰盒给受审者看:“这七个人都是我亲手处死的。你将是第八个。”

(现在已经有第八个了,因为他杀死了扬·日什卡。)他喜欢翻阅那些旧的案卷,看到被处死者的名字就满意地对自己说:“肃清了。肃清了。”他喜欢折磨人,特别喜欢折磨女人。

他嗜好奢华——这只不过是他的警察活动的附带的目的。假如你有一所陈设漂亮的住宅,或者一家衣料商店,那就只会加速你的死亡,一切就是这样。

他的捷克助手聂格尔,大约比他矮半个头。他们之间除了个子高矮之外,没有什么差别。

博姆是主管我的警官,他对钱和死人都没有什么特别嗜好,然而他处死的人不见得比前两个人少。他是一个冒险家,总想出人头地。他在盖世太保那里干了很久。他原是“拿破仑餐厅”的招待员,贝兰的党徒们经常在这里举行秘密集会,贝兰本人没有向希特勒报告的事,博姆却去做了补充。可是这哪能比抓人、掌握人的生杀大权和决定人们全家命运这样的事更引人注目呢。

他倒不一定非要悲哀地了结一些人才感到过瘾,可是如果不这样就不能出人头地的话,那他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对于一个追求赫罗斯特拉托斯荣誉的人说来,美和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建立了一个也许是最大的奸细网。他是一个带着一大群狼犬的猎人。他捕猎往往只是为了爱好。他认为审问是最枯燥乏味的事。他最感兴趣的是抓人。然后看着人们站在他面前,听候发落。有一次,他逮捕了两百多个布拉格的公共汽车和无轨电车工人、司机和售票员,他赶着他们在铁轨上走,阻碍了交通,扰乱了运输,他却感到极大的快慰。后来,他又把其中一百五十人释放了,夸口说这一百五十个家庭会把他当作大恩人。

博姆经常处理一些涉及人多、但意义不大的案件。我是偶然落到他手里的,这是一个例外。

“你是我办过的最大的案子,”他常常坦率地对我说,他感到骄傲的是我被列入最量大的案件中了。这或许是我生命得以延长的原因。

我们相互尽力地、不断地说谎,但也不是毫无选择的。我总知道他在撒谎,而他却只有某些时候才知道我在撒谎。当谎言十分明显时,我们便不约而同地停止它而谈别的什么问题。我想,对他说来,重要的并不是确定真凭实据,而是不要给这个“重大案件”留下什么阴影。

他并不认为棍棒和铁链是审讯的唯一手段。他还比较喜欢针对“自己的”对象的情况采取劝诱或恫吓的办法。他倒从来没打过我,除了头一天晚上以外。但当他认为必要时,他会借别人的手来打我的。

的确,他比别的盖世太保有趣和狡黠得多。他的想象力比较丰富,并且善于运用它。我们常常乘车去布拉尼克进行荒唐的对话。也常坐在花园的一个小饭馆里,观看川流不息的人群。

“我们逮捕了你,”博姆富有哲理地说,“你瞧,周围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吗?人们走着,笑着,想着自己的心事,世界还像从前一样照样继续存在下去,就像不曾有过你这个人似的。在这些行人里,一定还有你的读者,——你想想,他们难道会因为你而多添一条皱纹吗?”

还有一次,在审问了我一整天之后,他把我塞进汽车,领我去逛暮色苍茫的布拉格,经过聂鲁达街来到赫拉德恰尼:“我知道,你爱布拉格。好好瞧瞧它吧。你难道再也不想回到它的怀抱里吗?它是多么美埃纵使你不在人间了,它也依旧这样美……”他很会扮演诱惑者的角色。夏天傍晚,布拉格已经散发着初秋的气息,它被淡蓝色的轻烟笼罩着,犹如成熟了的葡萄,又像葡萄酒那样醉人。我愿意看着它直至世界的末日……但是我打断了他的话:“……等到你们不在这里了,它会变得更美呢。”

他冷冷一笑,这个笑与其说是狠毒的,倒不如说是有点凄惨,他说:“你真是个玩世派。”

后来他还常常回到这天晚上的话题上来:“等到我们不在这里了……这就是说,你仍然不相信我们会胜利吗?”

他所以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他本身就不相信他们会胜利。我向他讲起苏联的力量和它不可战胜的道理时,他注意倾听着。这是我最后几次“审讯”中的一次。

“你们每杀死一个捷克共产党员,也就是毁灭德国民族未来希望的一部分,”我不只一次对博姆说。“因为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拯救德国民族的未来。”

他摆了摆手。

“如果我们失败了,谁也救不了我们。”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来,“你瞧,这最后三颗子弹,我将为自己保留着。”

……这不仅是对这个木偶的刻画,而且也是在刻画那个日薄西山的时代了。

吊裤带插曲

对面牢房的门旁挂着一副吊裤带。男人用的十分普通的吊裤带。我素来就不喜欢用这种东西。可是现在,每当有人打开我们牢房门的时候,我总是高兴地望着它:我在那上面看到了一线希望。

他们把你抓来关进牢房,也许很快就把你处死,但他们首先得把你的领带、皮带或吊裤带之类的东西拿去,免得你上吊(其实用床单也可以很方便地上吊)。这些寻死的危险工具一直搁在监狱的办公室里,直到盖世太保中的惩罚女神决定了把你押解到到处去做苦工、去集中营或赴刑场的时候。这时他们就把你叫去,郑重其事地将这些东西发还给你。但不许带进牢房里去,只能挂在门的旁边或者门前的栏杆上,一直挂到你离开为止。因此它就成了这个牢房的一个居住者即将被迫旅行的明显标记。

对面那副吊裤带正出现在我得知古斯蒂娜的命运被确定的那一天。对面牢房里的一个朋友,将跟她坐同一辆囚车去做苦工。车还没开,突然决定延期了,据说准备去做苦工的地方被炸了。(又是一个好的预兆。)车什么时候再开,谁也不知道。也许今天晚上或许明天,说不定过一个星期或过半个月。对门的吊裤带一直挂在那儿,我见到它,就知道古斯蒂娜还在布拉格。因此我常常带着欢乐和爱恋的心情,像瞧见古斯蒂娜的朋友似的瞅着这副吊裤带。她赢得了一天、两天、三天……谁知道,说不定会有好结果。也许她多留一天,就有得救的希望。

我们每个人在这儿都过着这样的生活。今天,一个月以前,甚至一年以前,我们就眼巴巴地想望着明天,把希望寄托在明天。一个人的命运已被决定,后天就要被枪决。——可是,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只要活到明天,明天一切都可能改变,一切都是那么不稳定,谁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明天过去了,几千个人倒下了,对于这几千个人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明天了,而活着的人却继续怀着原来的希望活下去:明天,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这种情绪产生着最难令人置信的传闻,每个星期都出现关于战争结束的乐观的预测,每个人都乐意传播这种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地扩散着。每个星期庞克拉茨监狱都在窃窃私语传播着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大伙儿都很乐意去听信这类东西。应当同这种倾向作斗争,摒弃这些没有根据的希望,因为这种希望不仅不能增强人们的斗志,相反地却削弱了斗争性。因为乐观主义不需要、也不应该寄托在谎言上,而应该靠真理,靠对胜利的坚定不移的预见。应该在内心抱着这么一个希望:希望有那么一天能成为决定性的日子,希望自己能获得这么一天:能闯过生死关头,从威胁着自己的死亡中走回到不愿离弃的生活中来。

人生是这么短促。而在这里却希望日子过得快些,更快些,越快越好。那迅速流逝、一去不复返的、不可遏制地迫使我们接近衰老的时光,在这里却成了我们的朋友。这是多么奇怪埃明天很快变成了昨天。后天又即将成为今天。日子就是这样流逝着。

对面牢房门旁的吊裤带仍旧挂在那儿。

第六章 一九四二年的戒严

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七日。

这里说的是整整一年以前的事了。

受审后,他们把我带到下面的“电影院”里。在“四○○号”,每天的日程是这样的:中午下到一楼去吃从庞克拉茨监狱送来的午饭,下午又返回四楼。但那天我们却没再回到楼上去。

坐下来吃饭。长凳上坐满了犯人,他们忙着用羹匙往嘴里送饭。从表面上看一切都近乎常情。如果明天就要死去的人,在这一瞬间都变成了骷髅,那么羹匙碰着陶制的盘子发出的叮当声,就会立即淹没在骨头的脆响和下巴单调的咯咯吱吱的声音里了。然而谁也没有预感到这个。每一个犯人都极其贪馋地吃着忠恕儒家“仁”义的基本方法,孔子的一贯之道。《论,尽量保养好身体,争取再活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

几乎可以说,天气很好。但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接着又平静下来。只有从看守们的脸上可以看出发生了什么事。而后来的迹象就更为明显:把我们叫出去整队向庞克拉茨出发。

在中午回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想想看,当你被一些你不能回答的问题弄得疲惫不堪时,让你有半天的时间不去受审,——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典埃我们就是这样感觉的。可是事实上并不然。

在走廊上我们碰到了埃利亚什将军。他的眼睛惊恐不安,瞧了我一眼,尽管周围有看守,他却悄悄地说道:“戒严了。”

犯人只能有几秒钟的时间来传递最重要的消息。埃利亚什已经来不及回答我的无声的询问了。

庞克拉茨监狱的看守对我们提前回来表示惊奇。我觉得带我回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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