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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手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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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来。”我对他意味深长的笑笑。

“好吧!算我弄错了,我送你回去。”他耸耸肩,倒很干脆。

到了宿舍门口,我下了车,他问我:“下次还出来吗?”我打量着他,这人实在不吸引我,所以我笑笑,摇摇头。

“三毛,你介不介意刚刚喝咖啡的钱我们各自分摊。”

语气那么有礼,我自然不会生气,马上打开皮包找钱付给他。

这样美丽的夜色里,两个年轻人在月光下分帐,实在是遗憾而不罗曼蒂克。

美国,美国,它真是不同凡响。

又有一天,我跟女友卡洛一同在吃午饭,我们各自买了夹肉三明治,她又叫了一盘“炸洋葱圈”,等到我吃完了,预备付帐,她说:“我吃不完洋葱圈,你分吃。”我这傻瓜就吃掉她剩下的。

算帐时,卡洛把半盘洋葱圈的帐摊给我出,合情合理,我自然照付了。

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鱼饵是洋葱做的。

也许看官们会想,三毛怎么老说人不好,其他留洋的人都说洋鬼子不错,她尽说反话。

有一对美国中年夫妇,他们非常爱护我,本身没有儿女,对待我视如己出,周末假日再三的开车来宿舍接我去各处兜风。

他们夫妇在山坡上有一幢惊人美丽的大洋房,同时在镇上开着一家成衣批发店。

感恩节到了,我自然被请到这人家去吃大菜。

吃饭时,这对夫妇一再望着我笑,红光满面。

“三毛,吃过了饭,我们有一个很大的惊喜给你。”“很大的?”我一面吃菜一面问。

“是,天大的惊喜,你会快乐得跳起来。”

我听他们那么说,很快的吃完了饭,将盘子杯子帮忙送到厨房洗碗机里面去,再煮了咖啡出来一同喝。

等我们坐定了,这位太太很情感激动的注视着我,眼眶里满是喜悦的泪水。

她说:“孩子,亲爱的,我们商量了好多天,现在决心收养你做我们的女儿。”

“你是说领养我?”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气极了,他们决心领养我,给我一个天大的惊喜。但是,他们没有“问我”,他们只对我“宣布”他们的决定。“亲爱的,你难道不喜欢美国?不喜欢做这个家里的独生女儿?将来——将来我们——我们过世了,遗产都是你的。”我气得胃马上痛起来,但面上仍笑眯眯的。

“做女儿总是有条件的啊!”我要套套我卖身的条件。“怎么谈条件呢?孩子,我们爱你,我们领养了你,你跟我们永远永远幸福的住在一起,甜蜜的过一生。”“你是说过一辈子?”我定定的望着她。

“孩子,这世界上坏人很多,你不要结婚,你跟着爹地妈咪一辈子住下去,我们保护你。做了我们的女儿,你什么都不缺,可不能丢下了父母去结婚哦!如果你将来走了,我们的财产就不知要捐给哪一个基金会了。”

这样残酷的领儿防老,一个女孩子的青春,他们想用遗产来交换,还觉得对我是一个天大的恩赐。

“再说吧!我想走了。”我站起来理理裙子,脸色就不自然了。

我这时候看着这两个中年人,觉得他们长得是那么的丑恶,优雅的外表之下,居然包着一颗如此自私的心。我很可怜他们,这样的富人,在人格上可是穷得没有立锥之地啊!

那一个黄昏,下起薄薄的雪雨来,我穿了大衣,在校园里无目的的走着。我看着萧杀的夜色,想到初出国时的我,再看看现在几年后的我;想到温暖的家,再联想到我看过的人,经过的事,我的心,冻得冰冷。

我一再的反省自己,为什么我在任何一国都遭受到与人相处的问题,是这些外国人有意要欺辱我,还是我自己太柔顺的性格,太放不开的民族谦让的观念,无意间纵容了他们;是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长驱而入啊!

我多么愿意外国人能欣赏我的礼教,可惜的是,事实证明,他们享受了我的礼教,而没有回报我应该受到的尊重。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咛我的话,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国度里,化做一只弄风白额大虎,变成跳涧金睛猛兽,在洋鬼子的不识相的西风里,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孙。



这样的人生

我搬到北非加纳利群岛住时,就下定了决心,这一次的安家,可不能像沙漠里那样,跟邻居的关系混得过分密切,以至于失去了个人的安宁。

在这个繁华的岛上,我们选了很久,才选了离城快二十多里路的海边社区住下来。虽说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在海外的一个省份,但是有一部分在此住家的,都是北欧人和德国人。我们的新家,座落在一个面向着大海的小山坡上,一百多户白色连着小花园的平房,错错落落的点缀了这个海湾。

荷西从第一天听我跟瑞典房东讲德国话时,就有那么一点不自在;后来我们去这社区的办公室登记水电的申请时,我又跟那个丹麦老先生说英文,荷西更是不乐;等到房东送来一个芬兰老木匠来修车房的门时,我们干脆连中文也混进去讲,反正大家都不懂。

“真是笑话,这些人住在我们西班牙的土地上,居然敢不学西班牙文,骄傲得够了。”荷西的民族意识跑出来了。“荷西,他们都是退休的老人了,再学另一国的话是不容易的,你将就一点,做做哑巴算了。”

“真是比沙漠还糟,我好像住在外国一样。”

“要讲西班牙文,你可以跟我在家里讲,我每天噜苏得还不够你听吗?”

荷西住定下来了,每天都去海里潜水,我看他没人说话又被外国人包围了,心情上十分落寞。

等到我们去离家七里路外的小镇邮局租信箱时,这才碰见了西班牙同胞。

“原来你们住在那个海边。唉!真叫人不痛快,那么多外国人住在那里,我们邮差信都不肯去送。”

邮局的职员看我们填的地址,就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那个地方,环境是再美不过了,偏偏像是黄头发人的殖民地,他们还问我为什么不讲英文,奇怪,我住在自己的国家里,为什么要讲旁人的话。”荷西又来了。

“你们怎么处理海湾一百多家人的信?”我笑着问邮局。“那还不简单,每天抱一大堆去,丢在社区办公室,绝对不去一家一家送,他们要信,自己去办公室找。”

“你们这样欺负外国人是不对的。”我大声说。“你放心,就算你不租信箱,有你的信,我们包送到家。你先生是同胞,是同胞我们就送。”

我听了哈哈大笑,世上就有那么讨厌外国人的民族,偏偏他们赚的是游客生意。

“你们讨厌外国人,西班牙就要饿死。”

“游客来玩玩就走,当然欢迎之至。但是像你们住的地方,他们外国人来了,自成一区,长住着不肯走,这就讨厌透了。”

荷西住在这个社区一个月,我们申请的新工作都没有着落,他又回到对面的沙漠去做原来的事情。那时撒哈拉的局势已经非常混乱了,我因此一个人住了下来,没有跟他回去。“三毛,起初一定是不惯的,等我有假了马上回来看你。”荷西走的时候一再的叮咛我生活上的事情。

“我有自己的世界要忙,不会太寂寞的。”

“你不跟邻居来往?”

“我一向不跟邻居来往的,在沙漠也是人家来找我,我很少去串门子的。现在跟这些外国人,我更不会去理他们了。”“真不理?”

“不理,每天一个人也够忙的了。”

我打定主意跟这些高邻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我之后来在两个月之内,认识了那么多的邻居,实在不算我的过错。

荷西不在的日子,我每天早晨总是开了车去小镇上开信箱、领钱、寄信、买菜、看医生,做这些零碎的事情。

我的运气总不很好,每当我的车缓缓的开出那条通公路的小径时,总有邻居在步行着下坡也要去镇上办事。

我的空车停下来载人是以下几种情形:遇见年高的人我一定停车,提了东西在走路的人我也停车,小孩子上学我顺便带他们到学校,天雨我停车,出大太阳我也停车。总之,我的车很少有不满的时候,当然,我载客的对象总是同一个社区里住着的人。

我一向听人说,大凡天下老人,都是噜苏悲伤自哀自怜,每日动也不动,一开口就是寂寞无聊的一批人。所以,我除了开车时停车载这些高年人去镇上办事之外,就硬是不多说太多的话,也决不跟他们讲我住在哪一幢房子里,免得又落下如同沙漠邻居似的陷阱里去。

荷西有假回来了,我们就过着平淡亲密的家居生活。他走了,我一个人种花理家,见到邻居了,会说话也不肯多说,只道早午安。

“你这种隐士生活过得如何?”荷西问我。

“自在极了。”

“不跟人来往。”

“唉啊!想想看,跟这些七老八十的人做朋友有什么意思。本人是势利鬼,不受益的朋友绝对不收。”

所以我坚持我的想法,不交朋友。都是老废物嘛,要他们做什么,中国人说敬老敬老,我完全明白这个道理,给他们来个敬而远之。

所以,我常常坐在窗口看着大海上飘过的船。荷西不回来,我只跟小镇上的人说说话;邻居,绝对不理。

有那么一天中午,我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向着海发呆,身上包了一块旧毛巾,抽着线算算今天看过的船有几只。

窗下面我看见过不知多少次的瑞典清道夫又推着他的小垃圾车来了,这个老人胡子晒得焦黄,打赤膊,穿一条短裤,光脚,眼光看人时很锐利,身子老是弯着。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扫这个社区的街道。

我问过办公室的卡司先生,这清道夫可是他们请来的?他们说:“他退休了,受不了北欧的寒冷,搬到这里来长住。他说免费打扫街道,我们当然不会阻止他。”

这个老疯子说多疯就有多疯,他清早推了车出来,就从第一条街扫起,扫到我这条街,已经是中午了。他怎么个扫法呢?他用一把小扫子,把地上的灰先收起来,再用一块抹布把地用力来回擦,他擦过的街道,可以用舌头添。

那天他在我窗外扫地,风吹落的白花,这老人一朵一朵拾起来。海风又大吹了一阵,花又落下了,他又拾;风又吹,他又拾。这样弄了快二十分钟,我实在忍不住了,光脚跑下石阶,干脆把我那棵树用力乱摇,落了一地的花,这才也蹲下去一声不响的帮这疯子拾花。

等我们捡到头都快碰到一起了,我才抬起头来对他嘻嘻的笑起来。

“您满意了吧?”我用德文问他。

这老头子这才站直了身子,像一个希腊神祗似的严肃的盯着我。

“要不要去喝一杯茶?”我问他。

他点点头,跟我上来了。我给他弄了茶,坐在他对面。“你会说德文?”他好半晌才说话。

“您干嘛天天扫地?扫得我快疯了,每天都在看着您哪。”他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微笑,他说:“扫地,是扫不疯的,不扫地才叫人不舒服。”

“干嘛还用抹布擦?您不怕麻烦?”

“我告诉你,小孩子,这个社区总得有人扫街道,西班牙政府不派人来扫,我就天天扫。”

他喝了茶,站起来,又回到大太阳下去扫地。

“我觉得您很笨。”我站在窗口对他大叫,他不理。“您为什么不收钱?”我又问他,他仍不理。

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老疯子的身旁多了一个小疯子,只要中午看见他来了,我就高兴的跑下去,帮他把我们这半条街都扫过。只是老疯子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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