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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手记-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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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车装满了,荷西,再去推一辆小车来。”

“三毛,你……这些东西我们平时是不吃的啊!太贵了。”“平时不吃,这是战时,要吃。”

明明是诚心诚意在买菜,却为了形容婆婆来是在打仗,被荷西意味深长的瞄了一眼。

婆婆大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不必出现,只要碰到她的边缘,夫妻之间自然南北对峙,局势分明了。“荷西,去那边架子拿几瓶香槟,巧克力糖去换一盒里面包酒的那种,蜗牛罐头也要几罐,草莓你也拿了吗?我现在去找奶油。”

“三毛!”荷西呆呆的瞪着我,好似我突然发疯了一样。“快,我们时间不多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拚命的催荷西开车,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你发什么神经病嘛!妈妈来没有什么好紧张的。”荷西对我大吼大叫,更增加了我的压力。

“我有理由叫你快。”我也大吼回去。

到了家门口,我只对荷西说:“把东西搬下来,肉放冰柜里,我先走了。”就飞奔回房内去。

等到荷西抱了两大箱食物进门时,我已经赤足站在澡缸里放水洗床单了。

“三毛,你疯了?”

“母亲最注重床单,我们的床给她睡,我一定要洗清洁。”“可是一小时之内它是不会干的啊!”

“晚上要睡时它会干,现在做假的,上面用床罩挡起来,她不会去检查。哪!扫把拿去,我们来大扫除。”

“家里很清洁,三毛,你坐下来休息好不好?”“我不能给母亲抓到把柄,快去扫。”我一面乱踩床单,一面对荷西狂吼。

等我全神贯注在洗床单时,脑子里还回响着妹妹的声音——她现在正在出门。在出门,在出门——又听到妹妹说——她偏偏不挑我跟去——她不挑我跟去——她不挑我跟去——我听到这里,呼一下把床单举成一面墙那么高,不会动了,任着肥皂水流下手肘——她不挑妹妹跟来,表示她挑了别人跟来。她挑了别人跟来,会是谁?会是谁?“荷西,你快来啊!不好啦!”我伸头出去大叫,荷西拖了扫把飞奔而入。

“扭了腰吗?叫你不要洗……”

“不是,快猜,是谁跟妈妈来了?会是谁?”我几乎扑上去摇他。

“我不知道。”慢吞吞的一句。

“我们怎么办?几个人来?”

“三毛,你何必这种样子,几个人来?不过是我家里的人。”

荷西突然成了陌生人,冷冷淡淡的站在我面前。“可是,他们突袭我,我们逃难出来才十天,房子刚刚安顿,东西全丢了,钱也不多,我精神还没有恢复,我不是不欢迎他们,我,我……。”

“你的意思是说,母亲第一次来儿子家,还得挑你高兴的时候?”

“荷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是想给她一个好印象,你忘了当初她怎么反对我们结婚?”

“为什么旧事重提?你什么事都健忘,为什么这件事记得那么牢?”

我瞪了荷西一眼,把湿淋淋的床单一床一床的拖出去晒,彼此不再交谈。

我实在不敢分析婆婆突然来访,我自己是什么心情。做贼心虚,脸上表情就很难。本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在往机场去接婆婆时,两个人却一句话都不多说,望着公路的白线往眼前飞过来。

走进机场,扩音器已经在报了:马德里来的伊伯利亚航空公司一一○班机乘客,请到7号输送带领取行李。

我快步走到出口的大玻璃门处去张望,正好跟婆婆美丽高贵的脸孔碰个正着,我拍着玻璃大叫:“母亲!母亲!我们来接你了。”

婆婆马上从门里出来,笑容满面的抱住我:“我的儿子呢?”

“在停车,马上来了。”

“母亲,你的箱子呢?我进去提。”我问她。

“啊!不用了,二姐她们会提的。”

我连忙向里面望,却看见穿着格子衬衫的二姐夫和一个黄头发的小男孩。我闭一下眼睛,再看,又看见穿着皮裘的二姐和一个戴红帽子的小女孩。我深呼吸了一下,转过身去对婆婆笑笑,她也回报我一个十分甜蜜的笑容。

这些天兵天将的降临的确喜坏了荷西,他左拥右抱,一大家子往出口走去。我提着婆婆中型的箱子跟在后面,这才发觉,荷西平日是多么缺乏家庭的温暖啊!一个太太所能给他的实在是太少了。

到了家,大家开箱子挂衣服,二姐对我说:“这么漂亮的家,不请我们来,真是坏心眼,还好我们脸皮厚,自己跑来了。”

“我们也才来了十天,刚刚租下来。”

拿了一个衣架到客厅去,荷西正在叫:“太太,你怎么啦!下酒的菜拿出来啊!不要小气,姐夫喝酒没菜不行的。”我连忙去冰箱里拿食物,正在装,婆婆在我后面说:“孩子,我的床怎么没有床单,给我床单,我要铺床。”

“母亲,等晚上我给你铺,现在洗了,还没有干。”“可是,我没有床单……”

“妈妈,你别吵了。”二姐手里挟了金毛外甥,拿了一条裤子,大步走过来。

“三毛,拜托点点热水炉,大卫泻肚子,拉了一身,我得替他洗澡,这条裤子你丢到洗衣机里去洗一下,谢谢!”

二姐当然不会知道,我们还没有洗衣机。我赶快拿了脏裤子,到花园的水龙头下去冲洗。通客厅的门却听见姐夫的拍掌声——“弟妹,我们的小菜呢?”

“啊,我忘了,这就来了。”我赶快擦干了手进屋去搬菜,却听见荷西在说笑话:“三毛什么都好,就是有健忘症,又不能干。”

再回到水龙头下洗小孩的裤子,旁边蹲下来一个小红帽,她用力拉我的头发,对我说:“戴克拉夫人,我要吃巧克力糖。”“好,叫荷西去开,乖,舅妈在忙,嗯!”我对她笑笑,拉回自己的头发,拎起裤子去晒,却看见婆婆站在后院的窗口。“母亲,休息一下啊!你坐飞机累了。”

“我是累了,可是我要睡床单,不要睡床罩。”我赶紧跑进屋去,荷西与姐夫正在逍遥。

“荷西,你出去买床单好么?拜托,拜托。”

他不理。

“荷西,请你。”我近乎哀求了,他才抬起头。“为什么差我出去买床单?”

“不够,家里床单不够。”

“那是女人的事。”他又去跟姐夫讲话了,我愤然而去。“戴克拉,我要吃糖。”小红帽又来拉我。

“好,乖,我们来开糖,跟我来。”我拉着小女孩去厨房。“这种我不要吃,我要里面包杏仁的。”她大失所望的看着我。

“这种也好吃的,你试试看。”我塞一块在她口里就走了。谁是戴克拉?我不叫戴克拉啊!

“三毛,拿痱子粉来。”二姐在卧室里喊着,我赶快跑进去。

“没有痱子粉,二姐,等一下去买好么?”

“可是大卫现在就得搽。”二姐咬着嘴唇望着我,慢慢的说。

我再去客厅摇荷西:“嗯!拜托你跑一趟,妈妈要床单,大卫要痱子粉。”

“三毛,我刚刚开车回来,你又差我。”荷西睁大着眼睛,好似烦我纠缠不清似的瞪着人。

“我就是要差你,怎么样?”我脸忽一下沉了下来。

“咦!这叫恩爱夫妻吗?三毛!”姐夫马上打哈哈了。

我板过脸去望厨房,恰好看见婆婆大呼小叫走出来,手里拿着那盒糖,只好赶快笑了。

“天啊?她说戴克拉给她吃的,这种带酒的巧克力糖,怎么可以给小孩子吃,她吃了半盒。安琪拉,快来啊!你女儿——”

“天知道,你这小鬼,什么东西不好吃,过来——”二姐从房里冲出来,拉了小女儿就大骂,小孩满嘴圈的巧克力,用手指指我。

“是她叫我吃的。”

“三毛,你不知道小孩子不能吃有酒精的糖吗?她不像你小时候——”荷西好不耐烦的开始训我。

我站在房子中间,受到那么多眼光的责难,不知如何下台,只好说:“她不吃,我们来吃吧!母亲,你要不要尝一块?”突然来的混乱,使我紧张得不知所措。

分离了一年,家庭团聚,除了荷西与姐夫在谈潜水之外,我们没有时间静下来谈谈别后的情形。

荷西去买床单时,全家都坐车进城了,留下泻肚子的三岁大卫和我。

“你的起动机在哪里?”他专注的望着我。

“乖大卫,三毛没有起动机,你去院子里抓小蜗牛好吗?“我爸爸说,你有小起动机,我要起动机。”

“三毛替你用筷子做一个起动机。来,你看,用橡皮筋绑起来,这一只筷子可以伸出去,你看,像不像?”“不像,不像,我不要,呜,呜——”筷子一大把往墙上摔。

“不要哭,现在来变魔术。咦!你看,橡皮筋从中指跳到小指去了,你吹一口气,试试看,它又会跳回来——”“我不要,我要起动机——”

我叹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晚饭要煮了,四菜一汤。要切、要洗、要炒,甜点做布丁方便些;桌布餐巾得翻出来,椅子不够,赶快去邻居家借;刀叉趁着婆婆没回来,快快用去污粉擦擦亮;盘子够不够换?酒够不够冰?姐夫喝红酒还是威士忌?荷西要啤酒,小孩子们喝可乐还是桔子水?婆婆是要矿泉水的,这些大大小小的杯子都不相同,要再翻翻全不全。冰块还没有冻好,饭做白饭还是火腿蛋炒饭?汤里面不放笋干放什么?笋干味道婆婆受得了吗?晚饭不要太油腻了,大卫泻肚子;吃土司面包是不是要烤?

这么一想,几秒钟过去了,哭着的小孩子怎么没声音了,赶快出去看,大卫好好的坐着动也不动,冲过去拖他起来,大便已经泻了一身一地。

“小家伙,你怎么不叫我?不是跟你讲了一千遍上厕所要叫、要喊,快来洗。”

乱洗完了小孩,怎么也找不到他替换的长裤,只好把他用毯子包起来放在卧室床上。一面赶快去关火,洗裤子,再用肥皂水洗弄脏了的地毯,洗着洗着大批人就回来了。“肚子饿坏了,三毛,开饭吧!”怎不给人喘口气的时间?“好,马上来了。”丢下地毯去炒菜,荷西轻轻的走过来体贴的说:“不要弄太多菜,吃不了。”

“不多!”我对他笑笑。

“天啊!谁给你光着屁股站在冰凉的地上,小鬼,你要冻坏啦!你的裤子呢?刚刚给你换上的,说——”二姐又在大喊起来。

“荷西,你去对二姐说,我替他又洗了,他泻了一身,刚刚包住的,大概自己下床了。”

“我说,她这种没有做妈妈的人,就不懂管孩子,不怪她,怪你自己不把大卫带去。”

“我怎么带?他泻肚子留在家里总不会错,三毛太不懂事了。”

姑姑和婆婆又在大声争执。她们是无心的,所以才不怕我听到,我笑了一笑,继续煮菜。

晚饭是愉快的时光,我的菜没有人抱怨,因为好坏都是中国菜,没有内行。吃的人在烛光下一团和气,只有在这一刻,我觉得家庭的温暖是这么的吸引着我。

饭后全家人洗澡,我把荷西和我第二日要穿的衣物都搬了出来。家中有三张床,并没有争执和客气,很方便的分配了。

姐夫和姐姐已把行李打开在我们卧室,妈妈单独睡另一室,小黛比睡沙发,荷西与我睡地上。

等到躺下地铺上去时,我轻轻的叹了口气,我竟然是那么累了,不过半天的工夫而已。

“荷西,床单都是大炮牌的,一共多少钱?”

“八千块。”

我在黑暗中静静的望着他低低的说:“我不是跟你讲过也有本地货的吗?只要三百块一条。”

他不响。再问:“这几条床单以后我们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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