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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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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看见您,我很高兴,”他说,“等一等……”他把脸转向马格尼茨基时说,他把他的话打断了,“我们今儿约定:我们举办一次快乐的午宴,宴间切勿谈论国家大事。”接着他又把脸转向讲故事的人,又开始大笑起来。

安德烈公爵带着惊讶的、由于失望而忧郁的神态静听他的笑声,谛视哈哈大笑的他(斯佩兰斯基)。安德烈公爵仿佛觉得他不是斯佩兰斯基,而是另外一个人。从前安德烈公爵认为斯佩兰斯基神秘莫测,富有魅力,而今这一切蓦地被他看穿了,不再惹人瞩目了。

桌旁的谈话一刻也没有中断,它仿佛在于搜集笑话。马格尼茨基还没有讲完自己的故事,就有另外一个人表示愿意讲个更加可笑的故事。笑话多半涉及职务范围,否则势必涉及供职人员。这群人似乎一口断定这些公务人员都是微不足道的,对他们的唯一的态度只能是善心的讪笑。斯佩兰斯基讲到,今天早上举行的国务会议上,问一个聋子大臣有何意见,他回答,说他也有这样的意见。热尔韦讲了一件有关监察的事,这件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当事人的行为太荒谬了。斯托雷平结结巴巴地插话,开始急躁地谈到昔时的理所当然的舞弊行为,威吓对话人要赋予谈话以严肃认真的性质。马格尼茨基开始取笑斯托雷平的急躁情绪。热尔韦插进一个笑话,于是谈话又具有从前那种欢快的趋向。

虽然,斯佩兰斯基喜欢在工余休息一下,在朋友圈子里寻欢作乐,他所有的客人明了他的意图,极力地使他开心,也让他们自己开心。但是安德烈公爵仿佛觉得这种娱乐是沉重的,不愉快的。斯佩兰斯基的尖细的嗓音听来逆耳,使他觉得奇怪,他那经久不息的虚伪的笑声,不知为什么使安德烈公爵在感情上受到侮辱。安德烈公爵没有面露笑意,他害怕,他将会教这群人在思想上感到沉重。但是没有人发觉,他和大家的情绪相抵触。大家都觉得非常愉快。

他有几次想参加谈话,但是每次他的话溅了出去,就像软木塞从水里溅出去似的,他没法和他们一起打诨。

他们说的话没有什么粗俗和不妥之处,都是颇有心计的,滑稽可笑的,不过,这里头不仅没有什么乐趣可言,而且,他们不知道有这样一种乐趣。

午宴完毕后斯佩兰斯基的女儿和她的家庭女教师都站起来。斯佩兰斯基用他那只洁白的手抚摸自己的女儿,吻吻她。

安德烈公爵仿佛觉得这个动作不自然。

男人们按照英国方式仍然坐在餐桌旁,他们身旁摆着波尔图葡萄酒。谈话谈到半中间,话题正涉及拿破仑在西班牙的所作所为,受到众人一致的赞扬,安德烈公爵却反驳他们的意见。斯佩兰斯基微微一笑,显然他想引开话头,于是讲了一则与话题无关的趣闻。众人沉默了一会。

斯佩兰斯基在桌旁坐了一会儿,便塞住一只装着剩酒的瓶子并且开口说:“今儿好酒贵起来了,很难搞到。”他把酒瓶交给仆人,站立起来,大家都站立起来,仍然是谈东道西,唧唧喳喳,在嘈杂声中走进了客厅。有人将信使送来的两封信递给斯佩兰斯基。他拿起两封书函,走进那书斋。他刚刚走出去,大家的娱乐就停止了,客人们开始审慎地低声地彼此交谈几句。

“喂,现在朗诵诗歌吧!”斯佩兰斯基走出书斋时说。“非凡的天才!”他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时说道。马格尼茨基立刻摆出一副架势,开始朗诵他为讥讽几位彼得堡的知名人士而作的法文滑稽诗,有几次被掌声打断。诗歌朗诵完毕后,安德烈公爵走到斯佩兰斯基跟前,向他告辞。

“这么早,您想走到哪里去呢?”斯佩兰斯基说。

“我答应出席……晚会。”

他们沉默了片刻。安德烈公爵从近处望着这对明净如镜的不让人逼近的眼睛,他觉得可笑,他怎么能够对斯佩兰斯基抱有什么期望,对自己与他息息相关的活动抱有什么期望,他怎么能够对斯佩兰斯基所做的事业予以重视。在他离开斯佩兰斯基以后,这种有节制的、忧郁的笑声经久不息地在安德烈公爵的耳旁发出回响。

安德烈公爵回家后,开始回忆他这四个月的彼得堡的生活,仿佛记忆尤新,往事历历在目。他回忆起他东奔西走,阿谀奉承,回忆起他草拟军事条令的经过,这份草案业已备查,但是人人避而不谈,唯一的原因是,另一份极为拙劣的草案亦已拟就,并且呈送回去了;他回想起贝格担任委员的那个委员会的几次会议;在这几次会议上人们长时间地、认真地讨论涉及委员会会议的形式和程序的各种问题,而对涉及问题实质的一切事情却很简略地加以讨论,马虎地应付过去。他回忆起他所参与的立法事宜,回忆起他很操心地把罗马法典和法国法典的条文译成俄文,他为自己而感到羞愧。后来他深刻地想象到博古恰罗沃村,他在农村的作业,他赴梁赞的一次游历,回顾一些农夫。村长德龙;并将分成章节的有关人权的条文施用于他们。他感到惊奇,他竟能如此长久地从事这种无益的工作。

19

次日,安德烈公爵去访问他还没有去过的几家人,就包括在最近一次舞会上恢复旧交的罗斯托夫一家人。从礼节而论,安德烈公爵应当去罗斯托夫家里访问,此外他还想在他们家里看到这个特殊的、活泼的、给他留下愉快的回忆的姑娘。

娜塔莎随着几个人先走出来迎接他。她身穿一件蓝色的家常连衣裙,安德烈公爵仿佛觉得她穿这件衣裳比穿舞会服装还更漂亮。她和罗斯托夫全家人接待安德烈公爵,就像接待老朋友似的,大方而亲切。安德烈公爵从前严厉地指责这家人,现在他仿佛觉得他们都是优秀的、纯朴的善良的人。老伯爵的好客和温厚曾使彼得堡人都感到异常亲切,因此安德烈公爵不能谢绝他所举办的午宴。“是的,他们是善良的可爱的人,”博尔孔斯基想到,“不消说,他们丝毫不明了娜塔莎具有丰富的内心美,但是善良的人们构成了最美的背景,在背景上,这个特别富有诗意、充满生命力、十分迷人的姑娘显得分外突出,光艳照人!”

安德烈公爵心里觉得,娜塔莎身上存在那样一个他认为完全陌生的、充满着他不熟知的欢乐的特殊世界,往昔在奥特拉德诺耶林荫道上,在窗台上,在月明之夜,这个陌生的世界曾经激起他的欲望。如今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逗弄他了,已经不是陌生的世界了;可是当他亲自进入这个世界后,他已经发现其中有一种新的乐趣。

午宴后娜塔莎在安德烈公爵的请求下走到击弦古钢琴前面,唱起歌来。安德烈公爵站在窗口,和几个女士谈话,一面的听她唱歌。当她唱到一个短句的半中间,安德烈公爵不再作声了见“四假相说”。,忽然感觉到泪水涌上了他的喉头,他先前从来就不知道怎么会热泪盈眶。他望望唱歌的娜塔莎,他心灵中产生了一种新的幸福的感觉。他感到幸福,同时又觉得忧悒。他根本用不着发哭,但是他很想哭出声来。为什么而哭呢?为了从前的爱情吗?为了矮小的公爵夫人吗?为了绝望而哭吗?……为对未来的希望而哭吗?……亦是,亦非。他很想发哭,主要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的心灵中的无穷大的、不甚分明的东西与那窄山的有形的东西之间的可怕的对立,他本人,甚至连她都是有形的东西。在她歌唱的时候,这种对立既使他痛苦,也使他高兴。

娜塔莎刚刚唱完,就走到他跟前,问他是否喜欢她的歌喉,她问了这句话,当她开了腔,明白她不该这样问之后,她感到困惑不安。他端详着她,微微一笑,并且说,他喜欢她唱歌,就像他喜欢她所作的一切事情。

安德烈分爵于深夜才离开罗斯托夫之家。他按照就寝的习惯躺下来睡觉,但是他很快就知道他不能入睡。他时而点燃蜡烛,坐在卧榻上,时而站起来,又躺下去,丝毫不因失眠而感到苦恼,他心里非常愉快,分外清新,好像从窒闷的房里走到自由的世间。他连想也没有想到他会爱上罗斯托娃;他没有想她,她只在他脑海中浮现,因此他好像觉得他的生活焕然一新。“当生活,全部生活和生活中的一切欢乐在我面前展现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害怕,我为什么要在这个狭隘的与外界隔绝的框框中忙碌地张罗?”他对自己这样说。他于是在长时期后第一次开始拟订幸福的前景规划。他自行决定,他应该着手培养自己的儿子,给他找个教育者,把儿子付托给他;然后就应当退休,到外国去,游览英吉利、瑞士、意大利。“趁我觉得自己风华正茂、精力旺盛的时候,我应当享受我应有的自由。”他自言自语地说。“皮埃尔没有错,他说过,要做一个幸福者,就应当相信幸福是可以得到的,所以我现在相信他的话。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①趁我活着的时候,就应当生活,应当做一个幸福者。”他想道——

①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八章第二十二节。

20

一日早晨,上校阿道夫·贝格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簇新的制服,用发蜡把鬓角抹平,打扮得像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皇帝那样,前来拜看皮埃尔,皮埃尔认识莫斯科和彼得堡的一切人士,因此他也认识他。

“我刚才到过您太太——伯爵夫人那儿,我真倒霉,我的请求未能如愿以偿,伯爵,我希望在您那儿过得更幸运。”他微笑着说。

“上校,您有何事?我愿意为您效劳。”

“伯爵,目前我在新住宅里完全安顿好了,”贝格说,显然他知道,听到这句话不能不令人愉快宇宙中国古代关于时空的称谓。宇指无穷的空间,宙为,“因此我想为我的朋友和我夫人的朋友举行一次小型的晚会。(他愈益欢快地微微一笑。)我想请伯爵夫人和您光临我舍饮茶……并用晚餐。”

只有伯爵夫人海伦·瓦西里耶夫娜认为贝格之流有损她的尊严,才不顾情面地拒绝这样的邀请。贝格说得很明白,为什么他想邀请少数几位好友到住所里聚会,为什么他会感到高兴,为什么他舍不得花钱去赌博和偏爱什么不良的娱乐,但是他愿意为好友聚会而耗费金钱,既然如此,皮埃尔不能谢绝,便答应到他家里去。

“伯爵,只不过请您莫迟到,我冒昧请求。差十分钟就到11点了,我冒昧请求。凑一局,我们的将军就要光临了。他待我非常和善。伯爵,我们用晚饭。请您赏光吧。”

皮埃尔违反他一向迟到的习惯,这天不是八点差十分,而是八点差一刻就到了贝格家里。

贝格夫妇储存了晚会必需的物品,已经在准备接待客人了。

贝格和妻子坐在一间新近建成的清洁而又明亮的、装饰着小型半身雕像、绘画作品和新家具的书斋里。贝格穿着一件簇新的、扣紧钮扣的制服,坐在妻子身旁,一面向她说明,一个人总有可能,而且应当结交一些比他自己地位更高的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体会到广于交游的乐趣。

“这样你就能模仿着学点什么,也可以向人求教,获得一点裨益,你看我是怎样从最低的官阶一级一级地升上来的(贝格这辈子不是用岁月来计算的,而是用他获得最高奖赏的次数来计算的)。目前我的同学们都还是无用之物,而我就要接任团长的空缺了,我有幸当了您的丈夫(他站立起来,吻吻薇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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