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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作品集-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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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这人是秘书……某种意义上说,是办公厅的台柱子。给这么一个大人物举行葬礼,没人致辞是不行的。”

“啊,秘书!”扎波伊金打了个哈欠,“是那个酒鬼吧?”

“没错,就是那个酒鬼。这回有煎饼招待,还有各色冷盘……你还会领到一笔车马费。走吧,亲爱的!到了那边的墓地上,你就天花乱坠地吹他一通,讲得比西塞罗①还西塞罗,到时我们就千恩万谢啦。”——

①西塞罗(前一0六一前四三),古罗马演说家,政治家。

扎波伊金欣然同意。他把头发弄乱,装出一脸的悲伤,跟波普拉夫斯基一起走到了街上。

“我知道你们那个秘书,”他说着坐上出租马车,“诡计多端,老奸巨滑,但愿他升天,这种人可少见。”

“得了,格利沙①,骂死人可不妥啊。”——

①格里戈里的小名。

“那当然。对死者要么三减(缄)其口,要么大唱赞歌。②不过他毕竟是个骗子。”——

②原文为拉丁文,但他说错了。

两位朋友赶上了送殡的行列,就跟在后面。灵枢抬得很慢,所以在到达墓地之前,他们居然来得及三次拐进小酒馆,为超度亡灵喝上一小杯。

在墓地上做了安魂祈祷。死者的丈母娘、妻子和小姨子遵照古老的习俗痛哭一阵。当棺木放进墓穴时,他的妻子甚至叫道:“把我也放在他身边吧!”不过她没有随丈夫跳下去,多半是想起了抚恤金。等大家安静下来,扎波伊金朝前跨出一步,向众人扫了一眼,开口了:

“能相信我们的眼睛和听觉吗?这棺木,这些热泪涟涟的脸,这些呻吟和哭号,岂不是一场噩梦?唉,这不是梦,视觉也没有欺骗我们!眼前躺着的这个人,不久前我们还看到他是如此精力充沛,像个年轻人似的如此活泼而纯洁,这个人不久前还在我们眼前辛勤工作,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把自己酿的蜜送进国家福利这一总的蜂房里,这个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已变成一堆骸骨,化作物质的幻影。冷酷无情的死神把它那僵硬的手按到他身上的时候,尽管他已到了驼背的年龄,但他却依然充满了青春活力和光辉灿烂的希望。不可弥补的损失啊!现在有谁能为我们取代他呢?好的文官我们这里有很多,然而普罗科菲·奥西佩奇却是绝无仅有的!他直到灵魂深处都忠于他神圣的职责,他不吝惜自己的精力,通宵达旦地工作,他无私,不收受贿赂……他嫉恶如仇,那些想方设法损害公共利益妄图收买他的人,那些利用种种诱人的生活福利来拉拢他,让他背弃自己职责的人,统统遭到他的鄙视!是的,我们还看到,普罗科菲·奥西佩奇把他为数不多的薪水散发给他穷困的同事们,现在你们也亲耳听到了靠他接济的那些孤儿寡母的哭丧。由于他忠于职守,一心行善,他不知道生活的种种乐趣,甚至拒绝享受家庭生活的幸福。你们都知道,他至死都是一个单身汉!现在有谁能为我们取代他这样的同事呢?就在此刻我也能看到他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深受感动的脸,它对我们总是挂着善意的微笑;就在此刻我也能听到他那柔和的、亲切友好的声音。愿你的骸骨安宁,普罗科菲·奥西佩奇!安息吧,诚实而高尚的劳动者!”

扎波伊金继续说下去,可是听众却开始交头接耳。他的演说也还让人满意,也博得了几滴眼泪,但是其中许多话令人生疑。首先,大家弄不明白,为什么演说家称死者为普罗科菲·奥西波维奇①,死者明明叫基里尔·伊凡诺维奇呀。其次,大家都知道,死者生前一辈子都同他的合法妻子吵架,因此他算不得单身汉。最后,他留着红褐色的大胡子,打生下来就没有刮过脸,固而不明白,为什么演说家说他的脸向来刮得干干净净的。听众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觑,耸着肩膀——

①上文的奥西佩奇为奥西彼维奇的简称形式。

“普罗科菲·奥西佩奇!”演说家眼睛望着墓穴,热情洋溢地继续道,“你的脸不算漂亮,甚至可以说相当难看,你总是愁眉苦脸,神色严厉,可是我们大家都知道,正是在这样一个有目共睹的躯壳里,跳动着一颗正直而善良的心!”

不久,听众开始发现,就连演说家本人也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他定睛瞧着一个地方,不安地扭动身子,自己也耸起肩膀来了。突然他打住了,吃惊得张大了嘴巴,转身对着波普拉夫斯基。

“你听我说,他活着呢!”他惊恐万状地瞧着那边说。

“谁活着?”

“普罗科菲·奥西佩奇呀!瞧他站在墓碑旁边呢!”

“他本来就没有死!死的叫基里尔·伊凡内奇②!”——

②伊凡内奇为伊凡诺维奇的简称形式。

“可是你刚才亲口说的,你们的秘书死了!”

“基里尔·伊凡内奇是秘书呀。你这怪人,都搞乱了!普罗科菲·奥西佩奇,这没错,是我们的前任秘书,但他两年前就调到第二科当科长了。”

“咳,鬼才搞得清你们的事!”

“你怎么停住了?接着讲,不讲可不妙!”

扎波伊金又转身对着墓穴,凭他三寸不烂之舌继续致中断了的悼词。墓碑旁果真站着普罗科菲·奥西佩奇。一个脸面刮得干干净净的年老文官。他瞪着演说家,气呼呼地皱着眉头。

“你这是何苦呢!”行完葬礼后,一些文官跟扎波伊金一道返回时说,“把个活人给埋葬了。”

“不好呀,年轻人!”普罗科菲·奥西佩奇埋怨道,“您的那些话说死人也许合适,可是用来说活人,这简直是讽刺挖苦,先生!天哪,您都说了些什么话?什么无私呀,不被收买呀,不受贿赂呀!这些话用来说活人只能是侮辱人格,先生!再说谁也没有请您,阁下,来宣扬我的脸面。什么不漂亮呀,什么难看呀,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必要拿它来当众展览呢?气死人了,先生!”

一八八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姚内奇



每当有人来到省城C,抱怨这里的生活沉闷单调的时候,本地的居民像是为自己辩护似的说:恰恰相反,这个城市好得很,城里有图书馆,剧院,俱乐部,经常举行舞会,最后,还有许多聪明、有趣、令人愉快的家庭,完全可以跟他们交往。他们便举出图尔金一家,说这是本城最有教养、最有才华的家庭。

这一家人住在本城一条主要大街上自家的宅院里,紧挨着省长官邸。伊凡·彼得罗维奇·图尔金本人是个肥胖漂亮的黑发男子,留着络腮胡予,经常举办业余演出为慈善事业募集资金,自己在剧中扮演老将军的角色,不时发出滑稽可笑的咳嗽声。他知道许多趣闻、字谜和俗语,喜欢开玩笑,说俏皮话,脸上的那副表情总让人琢磨不透:他这是开玩笑呢,还是说正经的。他的妻子薇拉·约瑟福夫娜是个面容可爱的清瘦的太太,戴着夹鼻眼镜①,她写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还喜欢为客人们朗诵她的作品。他们的女儿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是个年轻的姑娘,会弹钢琴。总而言之,这个家庭的每个成员都有各自的才能。图尔金一家殷勤好客,他们总是高高兴兴地、真心诚意地、落落大方地向客人们展示他们的才华。他们那幢高大的砖砌的房子十分宽敞,夏天凉快,半数窗子对着一个古老的郁郁葱葱的花园,到了春天那里的夜莺就婉转啼唱。每逢家里来了客人,厨房里就响起丁了当当的菜刀声,院子里都有一股煎洋葱的气味。这一切预示着不久将有一席丰盛而美味的晚餐——

①原文为法文。

德米特里·姚内奇·斯塔尔采夫,地方自治局新派任的医生,居住在离省城九俄里的佳利日。他刚上任不久,人们也对他说,他作为有知识的人,理应结识图尔金一家。有一次,在冬天,在大街上经人介绍他认识了伊凡·彼得罗维奇。两人谈天气、戏剧和霍乱,未了图尔金邀请他去作客。春天,耶稣升天节那一夭,斯塔尔采夫看完病人之后,进城去散散心,顺便买点东西。他不急不忙地步行进城(当时他还没有置备马车),一路上轻轻地唱着:

我痛饮人生之杯,

还不知道伤心落泪……①——

①出自俄国诗人杰利维格的诗《悲歌》,由著名音乐家雅科夫列夫谱曲。

他在城里吃了午饭,在公园里散一会步,后来很自然地想起了伊凡·彼得罗维奇的邀请,便决定登门拜访图尔金一家,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您好啊,有请啦,”伊凡·彼得罗维奇在台阶上迎接他说,“非常非常高兴见到这样一位令人愉快的客人。请迸屋来,让我来把您介绍给我的好太太。我对他说,蔽洛奇卡②,”他把医生介绍给妻子,继续道,“我对他说,根据罗马法典,他没有任何权利只待在自己的医院里,他应当把闲暇时间奉献给社交活动。我说的对不对,亲爱的?”——

②薇拉的昵称。

“请坐在这儿,”薇拉·约瑟福夫娜指着身边的座位说,“您不妨对我献献殷勤。我丈夫好嫉妒,他是奥赛罗③,不过我们可以想方设法叫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③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名著《奥赛罗》中的主人公,因嫉妒杀死自己的妻子。

“哎呀,你这个小母鸡,宠坏了的女人,……”伊凡·彼得罗维奇柔声说道,还吻一下她的额头。“您来得正巧,”他又对客人说,“我的好太太刚写完一部‘其大无边’的长篇小说,今天正要朗诵呢。”

“让④,”薇拉·约瑟福夫娜对丈夫说,“你去吩咐他们端茶来。⑤”——

④法文名字,相当于俄文的伊凡。

⑤原文为法文。

主人又把斯塔尔采夫介绍给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很像母亲,同样清瘦,面容可爱。脸上的表情带几分稚气,腰肢柔软而苗条,已经发育的少女的胸脯十分健美,洋溢着十足的青春气息。后来大家喝茶,吃果酱、蜂蜜、糖果和饼干。饼干十分可口,放进嘴里就化。傍晚时分,渐渐地来了许多客人,伊凡·彼得罗维奇眉开眼笑地迎接每一位客人,说:

“您好啊,有请啦!”

然后大家神情严肃地坐在客厅里,薇拉·约瑟福夫娜开始朗诵自己的小说。她这样开始:“严寒凛冽……”所有的窗子都敞开着,可以听到厨房里的菜刀声,闻到一股煎香葱的气味……大家坐在柔软的深深的圈椅里很舒服,在昏暗的客厅中灯光亲切地胶着眼睛。现在,在这夏日的傍晚,当窗子里传来街头的人声和笑语,送来院子里丁香花的阵阵清香,听众们就很难体会凛冽的严寒,以及夕阳西下,一片寒光照耀着雪原和孤独的行路人的情景了。薇拉·约瑟福夫娜读的是一个年轻美丽的伯爵小姐如何在村子里开办学校、医院和图书馆,以及如何爱上一个流浪的画家的故事。尽管她读的内容在生活中从来不曾有过,但听起来还是很愉快,很舒服,让人的脑子里生出许许多多美好的恬淡的思想。简直叫人不想站起来……

“真正不赖……”伊凡·彼得罗维奇轻声叹道。

有一位客人听得心驰神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是的……的确……”

两小时过去了。邻近的市立公园里有乐队在演奏,合唱团在演唱。当薇拉·约瑟福夫娜合上自己的本子,足有四五分钟的时间大家都默不作声,听着合唱团唱的《松明》,这支歌表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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