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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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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到山脚,进入黑暗,放慢了脚步。

他按照刚才勾画的路线朝佃户庄园走去,可能认为那边更安全吧。

一片荒寂。在这个时刻没有人从这里走。

他来到荆棘后面,站住,脱下大衣,将上衣的皮里翻到外面,又用绳捆好破大衣然后系在脖子上,这才又开步走。

月光泻地。

他来到两条路的交叉口,那里有一个古老的石十字架。十字架的底座上有一块白色正方形,大概是和刚才看到的一样的告示。他走近告示。

“您去哪儿?”一个声音问道。

他转过身来。

树篱中站着一个人,像他一样身材高大,像他一样年老,像他一样满头白发,但衣衫比他更褴褛。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此人拄着一根长棍,又接着问:

“我问您去哪儿。”

“首先我这是在哪儿?”老人回答说,声音平静,带几分高傲。

“您是在塔尼领地。我是领地上的乞丐,您是领主。”

“我?”

“是的,您是德·朗特纳克侯爵。”四凯门鳄

德·朗特纳克侯爵——我们以后可以这样称呼他——沉重地回答说:

“对。去告发我吧。”

那人继续说:

“我们两人都在自己家里,您在城堡,我在丛林。”

“结束吧。动手吧。去告发我吧。”侯爵说。

那人又问:

“您是去埃尔布昂帕伊在园吗?”

“是的。”

“您可别去。”

“为什么?”

“那里有蓝军。”

“有多久了?”

“三天。”

“农场和村民们抵抗了吗?”

“没有。他们敞开了大门。”

“呵!”侯爵说。

那人用手指着稍远处,树梢上方露出了庄园的屋顶。

“您看见屋顶了吗,侯爵先生?”

“看见了。”

“您看见屋顶上有什么吗?”

“有东西在飘动。”

“是的”

“是旗帜。”

“三色旗。”那人说。

侯爵在丘顶时,引起他注意的就是这个东西。

“是在敲警钟吧?”侯爵问道。

“是的。”

“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您。”

“可是我听不见。”

“因为是逆风。”

那人又接着问:

“您看见告示了?”

“是的。”

“他们在通缉您。”

他朝庄园那边看了一眼又说:

“那里有半个营。”

“共和派?”

“巴黎来的。”

“好,我们去吧。”侯爵说。

他朝庄园走了一步。

乞丐抓住他的手臂说:

“别去。”

“那您叫我去哪儿?”

“去我家。”

侯爵瞧着乞丐。

“您听我说,侯爵先生,我的家并不好,但是安全,它是比地窖还低矮的小窝,海藻当地板,树叶青草当顶棚。您来吧。您去佃户庄园会被打死的。在我家里您可以睡一觉。您一定很累吧。明早蓝军又要开拔,那时您愿意去哪里都行。”

侯爵端详这个人,问道:

“那么您是站在哪一边?共和派?保皇派?”

“我是穷人。”

“既不是保皇派,也不是共和派?”

“我想不是。”

“您拥护国王还是反对国王?”

“我没有时间想这些。”

“您对眼前发生的事怎么看?”

“我没有饭吃。”

“可是您还救我。”

“我看到您被宣布不受法律保护。法律是什么东西?这么说一个人可以在法律之外?我不明白。那我呢,我是在法律之内?还是在法律之外?不知道。饿死,这是在法律之内吗?”

“您挨饿有多久了?”

“一辈子”

“但是您救我?”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说:这个人比我还穷,我有权呼吸,而他连这也没有。”

“的确如此。那么您救我?”

“当然,我们现在是兄弟了,老爷,我乞讨面包,您乞讨生命。我们是两个乞丐。”

“可您知道他们是赏我吗?”

“知道。”

“怎么知道的?”

“我看了告示。”

“您识字?”

“是的,我还会写字。为什么我非得是粗人呢?”

“既然您识字,又看过告示,那么您知道告发我的人可以得到六万法郎的赏金。”

“这我知道。”

“不是指券。”

“是的,我知道,是黄金。”

“六万法即可是一大笔钱,您知道吗?”

“知道。”

“谁告发我就能发大财。”

“那又怎样呢?”

“发大财!”

“我正是这样想的。我看到您时就想:既然告发这个人就能得到六万法郎,就能发大财,那我得赶紧把他藏起来。”

侯爵跟着穷人走了。

他们走进一个矮树丛,那里就是乞丐的窝棚。这是一株高高的橡树给他留下的房间,房间挖在树根下面,上面盖着树枝。里面阴暗、低矮、隐蔽,从外面根本看不见。房间可以容纳两个人。

“我就想到可能来客人。”乞丐说。

其实,在布列塔尼,这种地下居室并不像一般所认为的那样罕见,农民称它为卡尔尼肖,这个称呼也可以指厚墙中间的藏匿处。

房间里有几个罐子,一个用稻草或洗净晒干的海藻铺成的床,一条粗毛毯,还有几根油脂灯芯、火石和空心的熊奶草,这就是火柴。

他们弯下腰,爬了几步,进入那个被粗大的树根切割成奇形怪状的房间,在那一大难当床铺用的于海藻上坐了下来。进口处的那两个树根之间有空隙,从那里射进一丝光线。黑夜已经来临,但是视力总能适应黑暗,在黑暗中最终看到微光。月光的反射使进口处泛出朦胧的白色。在一个角落里有一罐水、一块养麦饼和一些栗子。

“吃饭吧。”穷人说。

他们分享栗子,侯爵拿出他的饼干。他们啃同一块黑麦饼,轮流捧着罐子喝水。

他们交谈起来。

侯爵开始询问这个人:

“看来,发生还是没发生事情,对您都一样?”

“差不多吧。你们这些人是领主,这是你们的事。”

“可是,发生……”

“那是在上面。”

乞丐又接着说:

“再说,在更上面还有别的事呢,太阳升起,月亮盈缺,我关心的是这些。”

他捧着水罐喝了一口,又说:

“多好的新鲜水!”

他又接着说:

“您觉得这水怎么样,老爷?”

“您叫什么?”侯爵问道。

“我叫泰尔马什,人们叫我凯门鳄。”

“我知道。凯门鳄是本地话。”

“意思是乞丐。我还有个绰号:老头。”

他又接着说:

“人们叫我老头已经四十年了。”

“四十年!可当初您还年轻呀。”

“我从来就没年轻过。而您呢,侯爵大人,您永远年轻。您的腿像二十岁的年轻人,您爬上大沙丘,而我已开始走不动了,走不到四分之一法里我就累了。但是我们年龄相仿。有钱人比我们强,他们每天都有吃的,吃饭就能保健康。”

他停顿一下,又说:

“什么穷人、富人,这是件讨厌的事,引出许多祸害,至少这是我的感觉。穷人想当富人,富人不愿当穷人,我看这大概就是实质问题。我不管这些。出什么事由它去,我既不站在债主,也不站在债户一边。我知道欠债要还。就是这样。我不愿意国王被杀,但我说不清为什么。再说,人家对我说:可是从前,为了一点小事你们就被吊在树上。可不是,我就见过一个人被吊死,只因为他朝国王的狍开了一枪,他还有老婆和七个孩子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他再次沉默,然后说:

“您知道,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们来来去去,出了一件又一件事,我呢,我在这里,在星辰下面。”

泰尔马什停住了,凝神片刻,又说:

“我懂一点接骨,算是医生吧,我熟悉各种草,会用草药。农民看见我聚精会神地看着半空,以为我是巫师,我喜欢还想,他们就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您是本地人?”侯爵问道。

“我没有离开过这地方。”

“您认识我?”

“当然。上次见到您是在两年前。您经过这里,从这里去英国。刚才我看见丘顶上有个人,个子高高的。布列塔尼人都是小矮个,很少大高个子。我仔细看,再说我先就看到告示了。我说:噫!等您从沙丘上下来,在月光下我就认出您了。”

“可我不认识您。”

“您见过我,但是没有看见我。”

凯门鳄泰尔马什接着说:

“我可看见了您。乞丐和行人的目光是不一样的。”

“从前我遇见过您吗?”

“经常遇见,因为我是您的乞丐,我是您城堡前那条路顶头的穷人。您有时给我施舍,给予者是不看的,而接受者却留心看。乞丐就是密探。我伸出手,您看见的只是那只手,您往我手里扔下施舍,我早上有了它,晚上才不挨饿。有时,我整整一天一夜没东西吃。有时,一个苏就是生命。您救过我的命,我现在回报您。”

“您真是在救我。”

“是的,我在救您,老爷。”

泰尔马什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您来这里不是为了作恶。”

“我来是为了行善。”侯爵说。

“睡觉吧。”

他们在海藻床上并排躺下。乞丐立刻就睡着了。侯爵虽然很累,但仍然遐想片刻,接着,在黑暗中瞧瞧穷人,倒了下来。睡在这张床上就是睡在地上。他乘机将耳朵贴着地面细听。地下有一种隐约的嗡嗡声,我们知道声音在地底深处可以传得很远。那是钟声。

警钟在继续。

侯爵睡着了。五署名戈万

朗特纳克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乞丐站在那里,不是在窝棚里,这里根本站不直,而是站在外面,站在门口。他拄着那根木棍,脸上有一线阳光。

“老爷,”泰尔马什说,“塔尼的钟楼刚刚敲过早上四点钟,我听见了四下钟声。风向一定变了,现在是从内陆来的风。没有别的声音。警钟停止了。庄园和埃尔布昂帕伊镇上平静无事。蓝军在睡觉,要不就是已经走了。最大的危险过去了。我们最好分手吧。我该走了。”

他指着地平线上的一个点。

“我去这边。”

接着又指着相反的方向:

“您呢,您去那边。”

乞丐向侯爵严肃地摆摆手,表示告别。

他又指着晚餐剩下的东西说:

“您要是饿就把栗子带走。”

不一会儿,他消失在树林里。

侯爵起身,朝泰尔马什指引的方向走去。

这是迷人的时刻,用诺曼底农民的老话叫作“清晨的诱鸟笛”,金翅鸟和麻雀在叽叽喳喳。侯爵顺着昨天来的小路走,走出树林来到有石头十字架的那个路口。告示还在那里,在朝阳下发白,仿佛很欢快。他想起告示下方还有几行字他没有看清,因为字体太小,当时的光线昏暗。他走到十字架的底座前,果然,在告示下方,在马思省的普里厄尔的签名下面,还有两行小字:

前贵族德·朗特纳克候爵一旦被发现,将被立即处死。

签署人:戈万

营长、远征队指挥

“戈万!”侯爵说。

他站住了,紧盯着告示,凝神深思。

“戈万!”他重复说。

他走开,又转身瞧十字架,然后又走回来,再一次看告示。

接着他慢慢走远。如果有人靠近他就会听见他在低声念叨:

“戈万!”

他走上一条深深的凹路,从那里看不见在他左边的庄园的屋顶。他顺着一个小山丘走,山丘上全是开花的荆豆,是一种长着长刺的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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