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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浴女-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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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是个秋天,尹小荃刚满周岁的那个深秋,尹亦寻从苇河农场回福安换季。下了公共汽车,他在设计院大门口正碰见买菜回来的尹小跳和尹小帆。他已经忘记当时尹小跳手里提着什么,只记得尹小帆脖子上套着一挂蒜。那是挺长的一挂蒜,绕在尹小帆的脖子上像条巨蛇又像条长围巾,蒜辫子两头已经垂过了她的膝盖。她的小脖子因为这挂蒜的重量而有点儿前探,可她却是一副开心的笑脸。尹亦寻想那一定是她主动要求把这挂蒜往脖子上套的,她一定见过那张王光美挨批斗的照片,照片上的王光美就被人往脖子上套了长长一大串几乎拖地的、用乒乓球穿成的项链——你不是爱戴项链吗,让咱们来给你戴上一串!尹小帆套在脖子上的蒜辫子让尹亦寻立刻想到了这张上光美戴着巨型“项链”的照片,可能他还想到了别的,总之他很难过,一种尖利的玻璃进裂般的零碎而又纷乱的痛苦在他心上响亮地划过。他觉得世上什么样的狼狈景象也敌不过此时此刻女儿脖子上套着一挂蒜的景象更狼狈了,在深秋的风里看她那快乐的样子,只给她这狼狈里又添了几分酸楚。

是尹小帆首先发现了尹亦寻,她大叫着“爸爸”迎面跑过来,蒜辫子在她胸前跳荡着。她跑到尹亦寻跟前一头扑进他怀里,尹亦寻立刻从她脖子上摘下了那挂蒜。接着尹小跳也跑了过来,她说爸,你怎么才回来呀。

“你怎么才回来呀”,尹亦寻听出了这话里的埋怨和盼望,也许还有别的。她却从来也没对尹亦寻说过别的,或者尹亦寻也不想听她对他说“别的”。在一个体面的家庭里是不可能有“别的”存在的,即使这家里有人承受的羞辱再大,痛苦冉深。

尹亦寻对章妩和唐医生的关系了然于心,是在尹小荃出生之后。当他曾经怀着侥幸。怀着善意想象着他所观察到的,感觉到的,判断出的都可能是不存在的时候,尹小荃的面世彻底击碎了他的侥幸和他的善意。在苇河农场枯燥乏味的学习会上,在拉着大车运砖的劳动中,在农场墙外那浩瀚的芦苇的肃穆里,他独自度过了许多苦思冥想的时光,他默默吞咽了一个男人最难言的羞辱。他以超常的毅力承担了发生在章妩身上的罪恶事实,他甚至没有和章妩发生过一次正面冲突。不能把这一切仅仅归结于尹亦寻的爱好脸面,也不能简单地说是由于他们这批人当年所处的卑微地位。爱好脸面才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地位卑微才更容易邪火上蹿。也许你说是家庭教养没有教会他如何打骂女人,尹亦寻那位有着人类学教授身份的父亲和师从过刘海粟研习油画的母亲终生相敬如宾。或者还有他的清高,他的清高当年在北京建筑设计院也是小有名气的。某年评选院里的先进工作者尹亦寻榜上有名,但他却拒绝这称号,理由是他认为与他同时评上的两个人不够资格,他拒绝与他们为伍。时代可以抑制他的清高,却不可能完全消灭他的清高。难道他是清高到了不屑于理论清楚章妩和唐医生的所有关系吗?清高到了不屑于让这一切弄脏他自己?事情也许不那么简单,面对他这糟糕的家庭或说家庭里的糟糕事,他暂时也逃离了。他的逃离可能带着点清高的成分,但他暂时没在家里发作并不意味着他轻易就会将这一切放过。阴霾就在他心上,一切不可能轻易了结。他的脑于分分秒秒也没有闲着,他的顽固的失眠症就是在那个时期落下的。

他还是坚持着不与章妩冲突。凭了他对她的了解,他断定假若他问,她就会什么都说。说不定她早就准备好被他盘问了说不定她正朝朝暮暮地盼着他问盼着他审,审问比他们之间那少言寡语的沉默要痛快得多。或者痛骂或者毒打,尹亦寻你就来吧,为什么你是这样委琐?而应付少言寡语的沉默是要有坚韧的神经的,章妩不具备这样的神经,她已经快要被尹亦寻那闪烁不定的沉默给弄得发疯了。所以尹亦寻坚持着不问。坚持着不问他就掌握着主动,永远坚持着不问他就永远掌握着主动。他不想让她说,他还没有做好听她说的准备——哪一位丈夫愿意做好听老婆说这些话的准备呢?

就在这时,尹小荃死了。

尹小荃的死使他那颗皱巴了很久的心猛地那么一松。有时候他为他的心能在此时此刻猛地那么一松感到惭愧,假如有朝一日他遭到上帝的追问他宁愿心中从来没有过这猛地一松,他却又实在绕不过他的心。

这次他回来得很及时,他连夜赶了回来。当他再次看见章妩时,他发现早已哭肿眼睛的章妩竟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太大的悲痛。她的心虚和自惭使她连眼泪都收了起来,她没有在尹亦寻面前痛哭。他忽然找到了一种最适合他表现的情感,他觉得他理应代替章妩表现她那不敢表现的悲痛,代替章妩表现她那竭力抑制的沉重。为什么他不能像尹小荃真正的父亲那样表现这些呢?他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当着章妩的面,要尹小跳叙述尹小荃的死亡,听她说完还要发问:

小跳,你说你一直坐在楼门口看书,那天你主要的任务是看小荃还是看书?

是看小荃。

那你为什么只顾看书呢?

我没想到她能走远。

你怎么会想不到她能走远呢,她有自己的腿。

我是说她平时不走那么远。

平时她走多远?

就在楼门口附近。

附近是多远?



第29页

二十九

我没测量过我不知道。

这些事究竟谁该知道——你妈知道吗?他把章妩扯进来。

我妈不在。

你妈当时在哪儿?

她在家蹬缝纫机。

当时你是在家蹬缝纫机吗?他问一边的章妩。

我是。章妩说。

你经常把孩子拽给她们然后自己在家蹬缝纫机?

也不是经常,我有时候要给她们做衣服。

谁们?

她们,她们姐儿仨。

可我并没有看见她们穿着你做的衣服,你能告诉我哪件是你做的吗?

我并没有说她们所有的衣服都是我做的,我只是说我有时候要给她们做。

可是你强调了你给她们做衣服所花的时间。

那是为了回答你的“经常”和“不经常”。

你说你做衣服不经常,那么你经常做什么呢?你经常做些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经常做些什么……小跳每次给你写信不是都说了吗。

别把孩子扯进来。你以为她写信会告诉我什么?你以为她有义务向我报告你的生活?不错,小跳是经常给我写信,也只有她经常给我写信,她在信中告诉我她们学校的一些事情,还有她的朋友唐菲,孟由由。为什么她会给我写信呢?

那是因为你从来就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我就实在搞不明白了,你有……你有病,所以你有比所有人都富裕的时间,这几年你到底用这些时间干了些什么……

章妩蒙了,大祸临头了,她想。尹亦寻的质问分明已是步步诱敌深入的架式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就招了吧,她就打起精神迎接这最后的审判吧。她舔了舔并不干燥的嘴唇对他说,能不能让两个孩子离开一会儿。

用不着!他高声说:用不着这种虚伪的“离开一会儿”,这个家里还有什么是她们没见过的,还有什么值得她们背过脸去?用不着。

可是,我需要单独……单独和你说。

照我看这“单独”没什么意义。他立刻打断了她,就像怕她按捺不住要招供,就像怕她会突然歇斯底里地抖露出自己的丑事。她的慌里慌张,她的心惊胆战,她那哆哆嗦嗦的嘴唇,还有她那瞬间就松懈下垂的腮帮子昭示着她精神就要崩溃,对此他感到满意,所以他必须调转方向,或者说他必须使对话继续走上他心目中的正路。他说,我——再问你经常做些什么,现在你心里肯定想说你经常照看的是尹小荃,她还是个幼儿她应该被照看。可她偏偏就是在你经常的照看下死了,你算个什么母亲你也配是一个母亲!你,一个连班都不用上的,一个连工作都可以没有的……却连—个两岁的孩子也看不好。我的女儿,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不是死在污水井她就是死在你手上你不配!

尹亦寻摔了一只茶杯,又走到缝纫机前拽出盛针线的小抽屉掀在地上。

他的声音他的态度配上他的大动作是如此激烈,但章妩反倒慢慢镇静下来。尹亦寻这番话非但没让她觉得刺耳,反而平静了她的心惊肉跳。她从他的话里听见了她不敢相信的句子,她称尹小荃是“我的女儿”。这是一个宣布一个确认,又不仅仅是一个宣布一个确认。它可能意味着对章妩从前那浑浊不清的一切的赦免,或者是对章妩从前那浑浊不清的一切的掠过。他真是这么说了吧?他这是怎么了?他没有幸灾乐祸他是多么气愤啊,为了“他的”女儿就死在她章妩的手上!倘若他真是这样想的倘若他真以为尹小荃是他的女儿,她章妩又有什么不可以被他痛骂呢!就让他把她骂得不属于人类吧,就让他把她骂得狗血喷头遗臭万年吧,她真想给他跪下跪着挨他的打。遥想刚才,就刚才,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可是章妩已用“遥想”来形容刚刚过去的这几十分钟了:遥想刚才,当她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就要坦白一切时,她已经拟好了请他原谅的言词,她还打算在一切一切说完之后,提醒他上帝已经替他惩罚了她:让她的罪孽的果实尹小荃消失在地球上就是上帝最好的惩罚,因此他就放她一马吧,他还要怎么样呢,杀人不过头点地。况且该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总要活下去。她打定了主意这样提醒他,她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急转直下:因为尹小荃是尹亦寻的女儿,她不是别的什么人的女儿,所以章妩才可能永生永世不被原谅,尹亦寻将理直气壮地终生不把她原谅。这样,当她紊乱的内心由此而漾出一丝清白的光亮时,一种更深的内疚也弥漫了她的心房。

内疚是一种值得研讨的情感。尹亦寻找到的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使他一辈子都处在受害者的地位。他发泄了他想要发泄的却并不显得残忍,他用他的“不明真相”维持了一个体面家庭应有的正常运转和他本人的尊严,至此他也掌握了章妩对他永远的内疚。

内疚的确是一种值得研讨的情感,有本领让一人终生内疚其实是一种极为残忍的能力和一种特别有效的报复手段。内疚也不是由你对我错而生,内疚之情是捉摸不定的,它以不期而遇的方式走进我们的心。更多时候它也不是被对方的忏悔激发出来的,相反,我们常常在和对方情绪最为对立的时刻,在最为痛恨对方的时刻,突然生发内疚之情。也许尹亦寻在事情发端之时思路并不清晰,他以为他将终生掌握着章妩的内疚,他却没有想到,在以后的岁月里越发显得“浑不知事”的章妩竟也能激发起他的内疚。



第30页

三十

他说她没把黄瓜洗干净,她就说她洗了无数遍。他一听这“无数遍”就头皮要炸,这愚昧的不三不四的大而无当的夸口本身就值得怀疑,因为“无数遍”和干净并不能画等号。尹亦寻的标准是干净,章妩的标准是“无数遍”。他和她从来没有在这个小小的标准上达成过一致,尹亦寻不得不喊着说黄瓜皮上有农药又有泥土你得用菜刷来刷!“所以我才洗了无数遍呀!”章妩说。不知为什么她一定得躲避这问题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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