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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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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开门,拉着由美吉的手轻轻走入房间,用手电筒往地板上照了照,房间里边同上次见时一样。地上到处堆着旧书,空地所剩无几,有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一个代作蜡烛台的烟灰缸,蜡烛已经熄灭,还剩5厘米左右。我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蜡烛,关掉手电筒,塞进衣袋。

房间中哪里也见不到羊男的身影。

他是去了哪里,我想。

“这里到底有谁来着?”由美吉问。

“羊男。”我回答,“羊男管理这个世界。这里是连接点,他为我进行各种连接,像配电盘一样,他身穿羊皮,很早以前就在这里住在这里躲在这里。”

“躲避什么?”

“什么呢?战争、文明、法律、体制……总之躲避一切不合他脾性的东西。”

“可他已经不在了啊!”

我点点头。一点头,墙上被扩大的身影便随之大摇大摆起来。“嗯,是不在了。怎么回事呢?原本是应该在的。”我恍惚觉得站在世界的尽头,古人设想的世界尽头,使得一切变成瀑布落入其中的地狱底层般的世界尽头。而我们两人——仅仅我们两人正站在这尽头的最边缘。我们前面一无所见,惟有冥冥的虚无横无际涯。房间里的空气彻骨生寒,我们仅靠对方手心的温度相互取暖。

“他或许已经死了。”我说。

“在黑暗中不能想不吉利的事,得把事情往好处想。”由美吉说,“很可能不过是到哪里买东西去了吧?也许蜡烛没有存货了。”

“或许去取所得税的退款也未可知。”说着,我用手电筒照了照她的脸,她嘴角微微漾出笑意。我熄掉电筒,在若明若暗的烛光中搂过她的身体。“休息日两人一起去好多好多地方,嗯?”

“当然!”她说。

“把我的‘雄狮’运来。车是半新不旧,式样也老,但还不错,我很中意。‘奔驰’我也坐过,不过老实说,还是我那‘雄狮’好得多。”

“当然!”

“有空调,有随车音响。”

“无可挑剔。”

“十全十美!”我说,“我们开它去好多好多地方,看好多好多景致。”

“那自然。”她说。

我们拥抱了一会,然后松开,我又打开手电筒。她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书名是《关于约克夏绵羊改良的研究》,封面积了一层乳膜样的白灰。

“这里的书全是养羊方面的。”我说,“老海豚宾馆里有个关于羊的资料室。经理的父亲是研究羊的专家,资料是他收集的。而羊男接他的班管理来着。本来已毫无用处,如今没有人读这个,但羊男还是保留下来。大概这些书对这个场所至关重要吧。”

由美吉拿过我的电筒,翻开小册子,靠着墙读起来。我则一边看墙上自己的身影一边呆呆地想羊男。他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呢?我蓦地掠过一阵极为不祥的预感,心脏一下子跳到喉咙。有什么阴差阳错有什么不妙的事即将发生,到底是什么呢?我对这什么集中起全副神经。旋即猛地一惊:糟糕,糟了!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把手从由美吉身上松开。本来是不能松开的,绝对不能。刹那间,我冒出一身冷汗。我急忙伸手去抓由美吉的手腕,但为时已晚。在几乎与我伸手的同时,她的身体彼倏然吸入墙壁之中,一如喜喜被吸入死之房间的墙壁。由美吉的身体一瞬间无影无踪,她消失了,手电筒的光亮也消失了。

“由美吉!”

无人应答。惟有沉默与寒气主宰着房间,我觉得黑暗愈发深重。

“由美吉!”我再次叫道。

“喏,这还不简单!”墙的另一侧传来由美吉瓮声瓮气的话音,“实在简单得很,一穿墙壁就过到这边来了!”

“胡说!”我大吼一声,“看起来简单,可一旦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你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那里不是现实,那是那边的世界,和这里的世界不同!”

她没有应声,深重的沉默重新涌满房间,紧紧压迫我的身体,使我如置身海底。由美吉已经消失,伸手摸向哪里也触摸不到。我与她之间横着那堵墙壁。太过分了,我想。太残酷了,我感到浑身瘫软。我和由美吉是应该在这边的,为此我才一直努力不懈,我才踏着变幻莫测的舞步终于赶到这里。

然而时间已不容我前思后想,已不容我犹豫不决。我迈步朝墙壁那边追赶由美吉,此外别无他法。因为我爱由美吉,我像遇见喜喜时那样穿墙而过。一切一如上次:不透明的空气层,粗糙的硬质感,水一般的凉意,摇摆的时间,扭曲的连续性,颤抖的重力。恍惚间,远古的记忆犹如蒸汽从时间的深渊中腾立起来。那是我的遗传因子,我可以感觉出自己体内进化的块体,我超越了纵横交织的自己本身巨大的DNA①。地球膨胀而又冷缩,羊潜伏于洞穴之中。海是庞大的思念,雨无声地落于其表面,没有面孔的人们站立岸边遥看海湾。无尽无休的时间化为巨大的线球浮于空中。虚无吞噬人体,而更为巨大的虚无则吞噬这个虚无。人们血肉消融,白骨现出,又沦为尘埃,被风吹去。有人说:彻底地完全地死了。有人说:正是。我的血肉之躯也分崩离析,四下飞溅,又凝为一体。

①脱氧核糖核酸,deoxyribonucleicacid。

穿过这堵混乱而扑朔迷离的空气层之后,我竟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周围黑得不行,而又不是漆黑,却又什么也看不见。我孑然一身。伸手摸去,旁边谁也没有。我形影相吊,孤孤单单地被丢在世界的尽头。“由美吉!”我扯着嗓门喊道。但实际上并未出声,不过是一缕干涩的气息。我想再喊一次,不料竟听“咔”的一声,落地灯亮了,房间一片朗然。

而且由美吉就在房间里。她身穿白衬衣西服裙脚穿黑皮鞋,坐在沙发上甜甜地微笑着注视我。写字台前椅背上搭着的天蓝色坎肩,俨然她的化身。于是我紧张得发硬的躯体开始像螺丝松动一样一点点弛缓下来。我这才注意到右手正紧紧抓着床单。我把床单放开,擦了把脸上的汗,心想这里可是这边?这光亮可是真正的光亮不成?

“喂,由美吉!”我声音嘶哑地喊。

“什么?”

“你真的一直在这里?”

“那还有假。”

“哪里也没去也没消失?”

“没有消失,人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消失。”

“我做梦了。”

“晓得。我一直看着你,看见你做梦并且喊我的名字,在一片漆黑中。知道么,如果真心想看什么,即使一片漆黑也看得真真切切。”

我看表,时近4点,黎明前的片刻,正是思绪跌入深谷的时间。我身上发冷,尚未完全放松。那难道真的是梦?黑暗中羊男消失,由美吉也消失不见。我可以真切地回味起当时走投无路那种绝望的孤独感,回味起由美吉手的感触,二者都还牢牢地留在我的身心,比现实还要真实。而现实还没有恢复其充分的真实性。

“我说,由美吉。”

“什么?”

“你怎么穿上衣服了?”

“穿上衣服看你来着,”她说,“不知不觉地。”

“再脱一遍可好?”我问。我想再确认一下,确认她是否真在这里,确认这里是否真是这边的世界。

“当然好的。”说罢,她摘下手表放在茶几上,脱掉鞋整齐摆在地毯上。接着一个个解开衬衣纽扣,脱去长统袜,脱下裙子,一件件叠好放好。又摘下眼镜,像往次那样咯噔一声放在茶几上,然后光着脚悄然走过地毯,轻轻掀开毛毯躺到我身旁。我一把搂过她。她身上温暖而滑润,带有沉稳的现实感。

“没有消失。”

“当然没有,”她说,“我不是说了么,人是不会那么轻易消失的。”

果真如此吗?我抱着她想道,不,任何事情都有发生的可能。这个世界既脆弱又危险,所有事情的发生都很容易。况且那个房间里的白骨还剩1具。那是羊男的吗?还是为我准备的他人之死呢?不,也许那白骨是我本身的。它很可能在那个遥远的昏暗房间里一直等我死去。我已经在远处听见了老海豚宾馆的声音,那声音就像远远随风传来的夜班火车声,电梯发出哐哐当当的响声爬上来停住。有人在走廊里走动。有人开门。有人关门。是海豚宾馆,这我知道。一切都吱呀作响,一切声响听起来都很陈腐,而我便被包容在这个里面。有人为我流泪,为我不能为之哭泣的东西流泪。

我吻了吻由美古的眼睑。

由美吉在我怀中酣然入睡。我却难以成眠。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如桔井一样睁着双眼。我静静地继续抱住她,像要把她整个包拢起来。我不时地吞声哭泣。我为失去的东西而哭,为尚未失去的东西而泣。但实际上我只哭了一小会儿。由美吉的身子是那样的柔软,在我怀中温情脉脉地刻算着时间。时间刻算着现实。不久,天光悄然破晓。我扬起脸,定定注视着床头闹钟的指针按照现实时间缓缓转动。它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我胳膊的内侧承受着由美吉的呼气,也只有这部分温暖潮润。

是现实,我想,我已在这里住下。

不多会儿,时针指向7点。夏日早晨的阳光从窗口射进,在地毯上描绘出一个略微歪斜的四角形。由美吉仍在酣睡。我悄悄地撩起她的头发,露出耳朵,轻轻吻了一下,怎么说好呢?我思考了三四分钟。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多种多样的可能性和表达方式。我能够顺利发出声音吗?我的话语能够有效地震动现实空气吗?我试着在口中嘟囔了几个语句,从中选出一句最简练的:

“由美吉,早晨到了。”我低声说道。

后记

这部小说1987年12月17日开始动笔,1988年3月24日完稿。对我来说算是第六部长篇。主人公“我”,同《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和《寻羊冒险记》中的“我”原则上是同一人物。

村上春树

1988年3月24日于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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