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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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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妖怪帮里的一个哟!”

返回停车场地的路上,雪讲起她的学校,告诉我初中是何等惨无人道的地方。

“从暑假开始一直没有上学。”她说,“不是我讨厌学习,只是讨厌那个场所。忍受不了。一到学校心里就难受得非吐不可。每天都吐。一吐就更受欺侮了,统统欺侮我,包括老师在内。”

“我要是和你同班,绝不会欺侮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儿。”

雪久久望着大海。“不过因为漂亮反遭欺侮的事也是有的吧?况且我又是名人的女儿。这种情况,或被奉为至宝,或被百般欺侮,二者必居其一,而我属于后者。和大家就是相处不来,我总是紧张得不行。对了,我不是必须经常把自己的心扉愉偷关闭起来吗?这也就是我整天战战兢兢的起因。一旦战战兢兢,就像个缩头缩脑的野鸭子似的,于是都来欺侮,用那种低级趣味的做法。简直低级趣味得叫人无法相信,羞死人了,实在想不到会那么卑鄙。可我……”

我握住雪的手。“没关系,”我说,“忘掉那种无聊勾当,学校那玩艺儿用不着非去不可,不愿去不去就是。我也清楚得很,那种地方一塌糊涂,面目可憎的家伙神气活现,俗不可耐的教师耀武扬威。说得干脆点,教师的80%不是无能之辈就是虐待狂。满肚子气没处发,就不择手段地拿学生出气。繁琐无聊的校规多如牛毛,扼杀个性的体制坚不可摧。想像力等于零的蠢货个个成绩名列前茅,过去如此,现在想必也如此,永远一成不变。”

“真那样看待?”

“那还用说!关于学校的低俗无聊,足足可以讲上一个钟头。”

“可那是义务教育呀,初中。”

“那是别的什么人认为的,不是你那样认为。你没有义务非去受人欺侮的场所不可,完全没有。而讨厌它的权利你却是有的,你可以大声宣布‘我讨厌’。”

“可往后怎么办呢?就这样下去不成?”

“我13岁时也曾经那样想过,以为人生就将这样持续下去。但不至于,车到山前必有路。要是没有路,到那时再想办法也不迟。再长大一点,还可以谈恋爱,可以让人买胸罩,观察世界的角度也会有所改变。”

“你这人,真是傻气,”她吃惊似的说,“告诉你,如今13岁的女孩儿,胸罩那东西哪个人都有的。你怕是落后半个世纪了吧?”

“噢。”

“嗯,”雪再次定论,“你是傻透了!”

“有可能。”

她不再说什么,在我前头往停车处走去。

第24节

雪的父亲的房子靠近海边,到达时已是薄暮时分。房子古色古香,宽宽大大,院子里草木葳蕤。有一角还保留着湘南作为海滨别墅地带时期的依稀面影。四下悄然无声,春日沉沉西坠,气氛十分和谐。点点处处的庭院里,株株樱树含苞欲放。樱花开罢,木莲花不久便将绽开花蕾。此种色调和香气每天都略有不同的朝朝暮暮,可以使人感觉到季节的交相更迭。这等场所居然被保存下来。

牧村家四周围着高高的板墙,大门是古式的,带有棱角。惟独名牌十分之新,黑色的墨迹赫然勾勒出“牧村”二字。一按门铃,稍顷出来一位二十四五岁的高个男子主张“动静者乃阴阳之动静”,“动而不离平静,静而皆备其,把我和雪让进里边。男子一头短发,彬彬有礼,对我对雪都很客气。同雪之间,看样子已相见多次。他笑的方式同五反田差不多,给人以玉洁冰清的愉悦之感,当然远不及五反田那般炉火纯青。他一边带我们往院子里头走,一边说他是给牧村先生当助手的。

“开车,送稿,查资料,陪着打高尔夫球、打麻将、出国,总之无所不做。”其实并没有问他派。主要代表有英国的罗素、摩尔、怀特海、亚历山大(Samuel,他兀自乐在其中似的向我介绍起来,“用句老话,就算是伴读书童吧。”

“唔。”我应道。

雪看样子很想说他一句“傻气”,但未出口。她说话大概也是要看对象的。

牧村先生正在里院练高尔夫球。在两棵树之间拉了张网,瞄准正中目标猛地将球击出。可以听见球棒挥起时那“嗖”的一声——那是世上我最讨厌的声音之一,听起来十分凄凉幽怨。何以如此呢?很简单:偏见而已。我是无端地厌恶高尔夫球这项运动。

我们进去后,他回头把球棒放下,拿起毛巾仔仔细细地擦去脸上的汗,对雪说了句“你来啦”。雪倒像什么也没听见,避开目光,从夹克袋里掏出口香糖,剥掉纸投入口中,咕嘎咕嘎地大嚼起来,随手把包装纸揉成一团扔到树盆里。

“‘您好’总要说一句吧?”牧村道。

“您好!”雪勉强地说完,双手插进夹克口袋,一转身不见了身影。

“喂,拿啤酒来!”牧村先生粗声大气地命令书童。书童声音洪亮地应罢,快步走过院子。牧村先生大声咳嗽一声,“呸”地往地面吐了一口,又拿起手中擦脸上的汗。他对我的存在视而不见,只管目不转睛地盯视绿色的网和白色的目标,仿佛在综合察看什么。我则茫然地看着生有青苔的石块。

此时此地的气氛,我总觉得有点不大自然,有点造作,有点滑稽好笑。并不是说哪里有什么欠妥,也不是谁有什么差错。只是觉得有一种模仿性的拙劣痕迹。表面看来大家各得其所,各司其职。作家与书童。但若放在五反田身上,我想会表演得更加妙造自然,更加富于魅力。他那人干什么都干得漂亮,无论脚本多少糟糕。

“听说你关照了雪。”先生开口了。

“算不得什么,”我说,“不过一起乘飞机回来罢了,什么也没做的。反倒是我劳您在警察那边费了心,帮了大忙,实在谢谢。”

“唔,啊,不,哪里哪里。反正算是再不互欠人情。别介意。况且是女儿求的我,她有求于我可是稀罕事。没有什么。我也向来讨厌警察,1960年害得我也好苦。桦美智子死的时候,我在国会外面来着。很久很久了,很久很久以前……”

说到这里,他弯腰捡起高尔夫球棒,转向我,边用球棒通通地轻敲腿部,边看着我的脸,又看看我的脚,再看着我的脸,俨然探索脚和脸之间的关系。

“很久很久以前,何为正义,何为非正义,心里一清二楚。”牧村拓说。

我点点头,未表现出很大热情。

“打高尔夫球?”

“不打。”

“讨厌?”

“无所谓讨厌喜欢,没有打过。”

他笑道:“不存在无所谓讨厌喜欢吧。大体说来,没打过高尔夫球的人都属于讨厌那一类,百分之百。直言相告好了,很想听听直言不讳的意见。”

“不喜欢,直言相告的话。”

“为什么?”

“哪一样都使我觉得滑稽。”我说,“比如神乎其神的用具,故弄玄虚的入场券、旗子、衣服和鞋,以及蹲下观察草地时的眼神、侧耳的方式,总之,没有一样合我的意。”

“侧耳方式?”他满脸疑惑地反问。

“随便说说,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说大凡同高尔夫球有关的一切我都看不顺眼。侧耳方式是开玩笑。”

牧村又用空漠的眼神看了我好半天。

“你这人有点不同一般吧?”他问。

“完全一般。”我说,“再普通不过的人,只是玩笑开得不够风趣。”

不大工夫,书童拿着两瓶啤酒和托有两只杯的盘子走来。他把盘子放在橹廊里,用开瓶器打开瓶盖,往杯里斟满啤酒,又快步离去。

“噢,喝喝!”他去檐廊里躬身坐下,说道。

我客气一下,拿起酒杯。喉咙正又干又渴,喝起来格外可口。不过还要开车,多喝不得,只限一杯。

牧村的年龄,确切的我不清楚,大约45岁上下。个头并不很高,但由于身材长得魁伟,看上去很大块头。胸脯厚实,胳膊粗脖子粗。脖子粗得有点过分。倘稍细一些,说是运动员也未尝不可。可惜粗得几乎同下颁直接相连,耳朵下边的肉又松弛得无可救药,显然是多年忽视运动的结果。如此状态,纵使再打高尔夫球也于事无补。而且年龄越来越大,毕竟岁月不饶人。过去我从照片上见到的牧村拓则正当青年,端庄秀气,目光炯炯。虽然算不得英俊,但总有一种引人注目之处,显然一副文坛新秀的风采,前途无可限量。那是多少年前来着?十五六年以前吧?如今眼神仍带有些许锐气,在光线与角度的作用下,看上去有时依然顾盼生辉。头发很短,白发已随处可见。或许是打高尔大球的关系,皮肤晒得同拉克思特牌红葡萄酒色马球衫难分彼此。衬衫自然早已没了纽扣。脖颈太粗,马球衫在他身上相当局促。脖子这东西,大细显得饥寒交迫,过粗则显得热不可耐,个中分寸甚难把握。若是五反田,我想肯定穿得潇洒有致。喂喂,老想五反田怎么成!

“听说你靠写什么东西为生。”牧村说。

“谈不上是写,”我说,“提供补白填空的只言片语而已。内容不论,只要写成文字就行。那东西总得有人来写,由我来写罢了。同扫雪工一样,文化扫雪工。”

“扫雪工,”说着,牧村瞥了一眼身旁的高尔夫球棒,“好幽默的说法!”

“多谢。”

“喜欢写文章?”

“对我眼下干的事,既说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不是那种档次上的工作。不过,有效的扫雪方法这东西确实还是有的,例如诀窍啦技巧啦姿势啦用力方式啦等等。琢磨这些我并不讨厌。”

“答得痛快。”牧村赞叹似的说。

“档次越低,事物越单纯。”

“哪里!”接着沉默了15秒,“扫雪工这说法是你想出来的?”

“是啊,我想是的。”

“我借用一下如何?用一下这个‘扫雪工’。这词儿很风趣。文化扫雪工。”

“完全可以,请请。又没申请什么专利。”

“你想说的我也感同身受。”牧村一边捏弄耳轮一边说,“有时我也有这种感觉,觉得写这样的文章又有什么意思呢!过去可不这样认为。那时世界更小,叫人有奔头,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把握得住,别人追求什么,也完全了然于心。传播媒介本身很小,像个小村子,大家见面都相识。”

他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拿起瓶子把两个人的杯子斟满。我说不要,他没理。

“可现在不同。所谓正义云云,谁都不懂,全都不懂。所以只能应付好眼前的事,扫雪工,如你所说。”说罢,他又盯住两棵树干之间那张绿色的网。草坪上落有三四十个白色高尔夫球。

我啜了口啤酒。

牧村开始考虑往下该说什么。考虑需要时间,但他本人似乎并未意识到这点。因为他已习惯众人静等他的谈话。无奈,我也只好静等他重开话题。他一直用手指摆弄着耳轮,俨然清点一捆崭新的钞票。

“女儿同你很合得来,”牧村说,“她并非同任何人都合得来,或者说几乎同任何人都合不来。和我没有几句话好说。和她母亲虽也说不上几句,但起码还算尊敬。对我则连尊敬也没有,一点儿也没有,甚至瞧不起我。她压根儿没有朋友,好几个月连学也没上,光是闷在家里一个劲儿听那些乌七八糟的音乐。可以说很成问题,实际上班主任老师也是这样说的。和别人格格不入,但同你却合得来——怎么回事呢?”

“怎么回事呢……”

“脾气相投?”

“或许。”

“对我女儿,你怎么看?”

回答之前,我踌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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