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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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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怕。”我回答,“就是说,有各种各样的连结方式。就我来说……”

说到这里,语言突然不翼而飞,就像谁从远处把电话机插头拔掉一样。我喝了口威士忌,“说不明白,”我说,“表达不好。不过这种事的的确确是有的,所以我相信。即使别人不信,我也相信你的话,不骗你。”

她扬脸绽出笑容,笑得同这以前不太一样,而属于私人性质的微笑,我想。由于把话一吐而尽,她看起来多少有些放松。

“怎么回事呢,和你谈起话来,也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很踏实。我这人特别怕见生人,同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话总感到别扭,但和你却能心平气和。”

“大概你和我之间有什么相通之处吧。”我笑道。

她似乎不知如何应答,沉吟良久,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喟然一声长叹。但那叹声未给人以不快,而只是为了调整一下呼吸。

“不吃点什么?肚子好像一下子饿了起来。”

我原想邀她找地方像样地吃一顿,但她说在这里随便吃点即可。于是我唤来侍者,要了意大利比萨饼和色拉。

我们边吃边聊。聊了她宾馆里的工作,聊了札幌的生活。她谈到她自己。说她23岁,高中毕业后在专科学校接受了两年宾馆职员专业训练,之后在东京一家宾馆干了两年,看到海豚宾馆的招工广告,报名后被录用,来到札幌。她说札幌对她很合适,因为她父母在旭川附近经营旅馆。

“是一家满不错的旅馆,已经经营很久了。”她说。

“那么说你是到这里见习或锻炼来啰,为了继承家业?”我问道。

“也不是。”她说道,又用手捅了下眼镜框,“我压根儿没考虑继承家业那么远的事,仅仅是出于喜欢,喜欢在宾馆里干。各种各样的人来了,住下,离开——我喜欢这个。在这里边做事,觉得非常坦然,平心静气。我从小就生长在这种环境里,是吧?已经习惯了。”

“倒也是。”我说。

“什么叫倒也是?”

“你往服务台一站,看上去活像宾馆精灵似的。”

“宾馆精灵?”她笑了,“说得真妙。真能当上该有多好。”

“你嘛,只要努力就成。”我笑了笑,“不过宾馆里谁也留不下来,这也可以?人们只是来借住一两宿就一走了之。”

“是啊,”她说,“可要是真有什么留下来,倒觉得怪怕人的。怎么回事呢?莫非我是胆小鬼?人们来了离开,来了离开,我反而感到心安理得,是有点怪,这个。一般的女孩儿不至于这样想吧?普通女孩子追求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对?而我却不同。什么原因呢?我不明白。”

“依我看,你并不怪。”我说,“只不过动摇不定。”

她面带诧异地看着我:“咦,这个你怎么晓得?”

“怎么晓得?”我说,“反正我晓得。”

她沉思了一会。

“谈谈你自己。”她说。

“没有意思。”我应道。但她说那也想听,于是我简单谈了几句:“34岁,离过婚,多半靠写文章维持生计,有一辆半旧‘雄狮’车,虽然半旧,但有音响和空调。”

自我介绍,客观真实。

她还想进一步了解我工作的内容,这无须隐瞒,便直言相告。讲了最近采访一个女演员的事,和采访函馆那些餐馆的经过。

“你这工作挺有意思的么!”她说。

“我倒从来没感到过有意思。写文章本身倒不怎么痛苦。我不讨厌写文章,写起来满轻松。但写的内容却是一文不值,半点意思都没有。”

“举例说呢?”

“例如一天时间转15家餐馆或饮食店,端来的东西每样吃一口,其余的尽管剩下——我认为这种做法存在决定性的错误。”

“可你总不能全部吃光吧?”

“那自然。要是那样,不出三天准没命。而且人们以为我是大傻瓜,死了也没人同情。”

“那,是出于无奈啰?”她边笑边说。

“是无奈。”我说,“这我知道。所以才说和扫雪工差不多,无可奈何才干的,而不是因为感兴趣。”

“扫雪工?”

“文化扫雪工。”我说。

接下去,她提出想知道我的离婚。

“不是我想离而离的。是她一天突然出走,和一个男的。”

“受刺激了?”

“遇上那种事,一般人恐怕谁都多少免不了受刺激吧。”

她在桌面上手托下巴,看着我的眼睛:“别见怪,瞧我问的。不过你是怎样承受刺激的?我很难想像得出。你到底如何承受刺激的?受到刺激后是怎样一种情形?”

“把亨林格别在外套上。”

“只这个?”

“我要说的是,”我说道,“那东西是慢性的。日常生活中喝酒喝得多了,便搞不清哪里受了刺激,但存在毕竟存在。所谓刺激也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不可能拿出来给人家看,如果能给人家看,也就不是大不了的刺激。”

“你要说的我完全领会。”

“真的?”

“或许不那么明显,但我也在好些事情上受过刺激,好些!”她小声说道,“很多原因搅和在一起,所以最后才辞去东京那家宾馆的工作。刺激,苦闷。我这人,有些事情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处理妥当。”

“呃。”

“现在也还受着刺激。想到这点,有时真想死去算了。”

她又摘下戒指,旋即戴上。接着喝了口玛莉白兰地,捅了下眼镜,莞尔一笑。

我们喝了不少酒,已记不得到底要了多少杯。时间已过11点。她觑了下手表,说明天还要起早,得回去了。我说叫出租车送她回去。从这里去她的住处,出租车10分钟就能到。我付过款,出到外面,雪又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雪不很厉害,但路面结冰,脚下打滑。于是她紧紧挽着我的手臂,往出租车站走去。她喝得有点过量,脚步踉踉跄跄。

“哦,那本报道收买土地内幕的周刊,”我蓦然想起,“叫什么名称?大致出版日期?”

她讲出那家周刊的名称。是报社系统的。“估计是去年秋季出版的。我没直接读过,具体写的什么不大清楚。”

我们在轻扬漫舞的雪花中等车,等了5分钟。这时间里她一直抓住我的胳膊,显得很轻松。我也心情轻松下来。

“好久没这么轻松过了。”她说。而我也同样。于是,我再次想到,我们之间是有某种相通之处的。惟其如此,我才从第一眼见到她时便开始怀有好感。

车上,我们东南西北地聊起来,下雪啦,天冷啦,她的工作时间啦,东京啦,不一而足。我一边聊一边伤脑筋:往下如何对待她呢?我知道,我只是知道,再逼近一步,便可以同她睡觉。至于她想不想同我睡,我当然不知道。但同我睡也未尝不可,这我是知道的,这点从其眼神、呼吸、说话口气和手的动作上即可知道。作为我来说,也想同她睡,知道睡也不至于睡出麻烦。来到、住下、一走了之而已,如她说的那样。但我拿不定主意。我隐约觉得如此同她睡觉恐怕有失公正,并且这种念头怎么也无法从脑海中驱除。她比我小10岁,情绪有点不稳定,而且醉得摇摇晃晃。这就像用带有记号的牌打扑克一样,是不公正的。

但在性交方面所谓公正又有多大的意思呢?我自己询问自己。如果在性交上追求公正的话,那为什么不索性变成苔藓植物呢?那样岂不来得简单痛快!

这也是正理。

我在这两个价值观之间一时左右为难。当出租车快到她住处的时候,她却毫不费事地使我解脱出来。“我和妹妹两人一起生活。”她对我说。

于是我再没必要前思后想了,不觉有些如释重负。

车开到她公寓前停下。她说对不起,问我能否陪她到房间门口。并说夜深时分,走廊里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出没。我对司机说自己马上下来,请他等5分钟。然后挽着她的胳膊,沿着结冰的路走到大门口,顺楼梯往三楼爬去。这是座钢筋水泥公寓,没有任何多余饰物。来到写有306编号的门前,她打开挎包,伸手摸出钥匙,对我不无笨拙地笑笑,道声谢谢,说今晚过得很愉快。

我也说很愉快。

她转动钥匙打开门,重新把钥匙放回挎包,“咔”——皮包金属对接扣相吻合的干涩声响在走廊里荡开。随后她定定地看着我的脸,那眼神活像盯视黑板上的几何题。她在迟疑,在困惑,那声再见无法顺利出口。这我看得出来。

我手扶墙壁,等待她做出某种决断,然而她迟迟不做出。

“晚安。问候你的妹妹。”我开口道。

她紧紧地抿着嘴唇,抿了四五秒钟。“我说和妹妹一起住,那是谎话。”她低声说,“实际只我自己。”

“晓得。”

她脸上开始慢慢泛红:“何以晓得?”

“何以?只是晓得。”我说。

“你这人,怪讨人嫌的。”她沉静地说。

“或许,或许是的。”我说,“不过我一开始就说过,我不会做讨人嫌的事,不会趁机强加于人。所以从来没说过谎。”

她思忖良久,随后作罢,笑道:“嗯,怕是没说过谎。”

“不过……”我说。

“不过我是自然而然沾染上的。刚才说过,我也受了不少刺激,这个那个的。”

“我也不例外,亨林格还在胸口别着呢。”

她笑了,说:“不进来喝点茶什么的?想再和你聊一会。”

我摇摇头:“谢谢。我也想和你聊,不过今天这就回去。原因倒说不清,但我想今天还是回去好,还是不要一次同你说得太多为好,我觉得。怎么回事呢?”

她用俨然看黑板小字时的眼神瞧着我。

“我表述不好,但总有这种感觉。”我说,“有满肚子话要说的时候,最好还是一点一点地说,我想。或许这样并不对。”

她对我的话想了一会儿,随即作罢,“晚安。”说完,悄然地把门关上。

“喂。”我招呼道。门开了一条15厘米宽的缝,她闪过脸。“最近可以再邀你吗?”我问。

她手扶着门,深深吸了口气,说:“或许。”

门又合上了。

出租车司机正在没心绪似的摊开一张体育报看着。我返回座位,说出宾馆名称,他马上现出惊讶的神情。

“真的这就回去?”他问,“看那气氛,我以为肯定叫我一个人开车回去呢。一般后来都是这样。”

“有可能。”我表示赞同。

“长年干这行,眼光大致看不错。”

“长年才有时会看错,就概率来说。”

“那倒是。”司机不无费解地说,“可话说回来,您怕有点不一般吧?”

“也许。”我说。难道我真的不一般不成?

回到房间,我开始洗脸,刷牙。边刷牙边有点后悔。但最终我很快睡过去了。我后悔起来往往持续不了很久。

早上醒来,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服务台打电话,要求把房间的原定期限延长3天。结果毫无问题,反正是旅游淡季,客人没那么多。

然后我买了份报纸,走进宾馆旁边的炸饼店,吃了两张黄油甜松饼,喝了两大杯咖啡,宾馆里的早餐吃一天就腻了。还是这炸饼店最可心,便宜,且咖啡可以换第二杯。

接着,我拦了辆出租车去图书馆。我叫司机拉去札幌市最大的图书馆,便被直接拉了去。在图书馆里,我查阅了眼镜女孩儿告诉我的周刊的过期部分。发现关于海豚宾馆的报道刊登在10月20日号上。我把有关部分复印下来后,进到附近一家饮食店,边喝咖啡边仔细阅读。

报道的内容很难把握,须反复阅读几遍才能理解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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