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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散文集-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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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牌,才知道长包的房间占了多数。为什么人们肯花这么多的冤枉钱?没有什么稀奇。人们在这里有生意,人们在这里挣钱也来得痛快,房金贵,不舒服,算得什么!

而且未必完全不舒服。土炕虽硬,光线虽暗,铺上几层毡,开一盏烟灯,叫这么三两个姑娘,京调、秦腔、大鼓,还不是照样乐!而且也还有好馆子,陇海路运来了海味,鱼翅、海参,要什么,有什么。华灯初上,在卡车的长阵构成的甬道中溜达,高跟鞋卷发长旗袍的艳影,不断的在前后左右晃;三言两语就混熟了,“上馆子小吃罢?〃报你嫣然一笑。酒酣耳热的时候,你尽管放浪形骸,贴上你的发热的脸,会低声说:“还不是好人家的小姐么,碰到这年头,咳,没什么好说啦!家在哪里么,爹做什么?不用说了,说起来太丢人呵!〃于是土包子的暴发户嘻开嘴笑了,心头麻辣辣的别有一种神秘温馨的感觉。呵,宝鸡,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旅馆的一位长客,别瞧他貌不惊人,手面可真不小。短短的牛皮大衣,青呢马裤,獭皮帽,老拿着一根又粗又短的手杖,脸上肉彩很厚,圆眼睛,浓眉毛。他的朋友什么都有:军,政,商,以至不军不政不商的弄不明白的脚色。说他手上有三万担棉花,现在棉花涨到三块多钱一斤了,可是他都不肯放。但这也许是〃神话〃罢,你算算,三块多一斤,三万担,该是多少?然而确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有一部商车的钢板断了,轮胎也坏了,找他罢,他会给你弄到;另一部商车已经装好了货,单缺汽油。〃液体燃料管理委员会〃统制汽油多么严格,希望很少。找他罢,“要多少?〃三百加仑!〃开支票来,七十块钱一加仑,明天就有了!〃他什么都有办法。宝鸡这地方就有这样不可思议的〃魔术家〃!

但是这天天在膨胀的新市区还不能代表宝鸡的全貌。你试登高一看,呵,群山环抱,而山坳里还有些点点的村落。棉花已经收获,现在土地是暂时闲着;也有几起青绿色,那是菜,但还有这样充裕的〃劳动力〃的人家已经不多了,并且,一个〃劳动力〃从保长勒索的册子里解放出来,该付多少代价,恐怕你也无从想象。

离公路不过里把路,就有一个小小村庄,周围一二十家,房屋相当整齐,大都是自己有点土地的,从前当然是小康之家。单讲其中一家,一个院子,四间房,只夫妻两口带一个吃奶的婴孩,门窗都很好,住人的那房里还有一口红漆衣橱,屋檐下和不住人的房里都挂满了长串的包谷,麻布大袋里装着棉籽。院子里靠土墙立着几十把稻草,也有些还带着花的棉梗搁在那里晒。有一只四个月大的猪。看这景象,就知道这份人家以前很可以过得去。现在呢,自然也还〃比下有余〃。比方说,六个月前,保长要〃抽〃那丈夫的时候(他们不懂得什么兵役法,保长嘴里说的,就是王法),他们还能筹措四百多块钱交给保长,请他代找一个替身。虽然负了债,还不至于卖绝那仅存的五六亩地。然而,棉花是在〃官价〃之下卖了出去,麦子的十分之五又是作为〃军粮〃,而换不到多少钱;天气冷了,他们的婴孩没有棉衣,只好成天躺在土炕上那一堆破絮里,夫妇俩每天的食粮是包谷和咸菜辣椒末,油么,那是不敢想望的奢侈品。不错,他们还养得有一口猪,但这口猪身上就负担着丈夫的〃免役费〃的半数,而且他们又不得不从自己嘴里省下包谷来养猪。明年有没有力量再养一口,很成问题。人的脸色都像害了几年黄疸病似的,工作时候使不出劲。他们已经成为〃人渣〃,但他们却成就了新市区的豪华奢侈,他们给宝鸡赢得了“繁荣〃!

卷四 战时生活剪影 〃拉拉车〃

从宝鸡到广元(四川),要经过那有名的秦岭,秦岭虽高,并不怎么险;公路盘旋而上,汽车要走一小时光景方到山顶。你如果不向车外望,只听那内燃机的沉浊而苦闷的喘息声,你知道车子是在往上爬,可不知道究竟爬了多少高,但你若向外一望,才知道秦岭之高是可惊的,再向远处看,你又知道秦岭之大也是惊人的。

然而这样高而且大的秦岭却没有树林,除了山沟里有些酸枣之类的灌木,它可说是一座童山。虽非终年积雪,但一年之中它的高峰不戴雪帽的时候,也很少了,往往岭下有雨,在岭上便是雪。不过空气依然干燥得很可爱。人们常说,过了秦岭,气候便突然不同,秦岭之南要暖和得多;其实这是岭上与岭下气温之差,倒不在乎南北。

村落之类,秦岭上是没有的。道旁偶有三数土屋,那是〃小商店〃,有货的时候是几包香烟,几张锅块,或者也有柿子梨子和鸡蛋,至于缺货的时候简直可以什么都没有。秦岭之顶,却颇广阔,很可以容纳几个村庄,现在村庄似乎还没有产生,但由小饭店和杂货店凑合而成的十来户人家的小〃镇〃,确已有了。这是供过往人们打尖的,必要时,饭店和杂货店又可权充旅店。因为秦岭道上,现在也是一天一天繁荣起来了。

在这条路上,有一种特别的车子,——一种特别的人力车,人们称之为〃拉拉车〃。这是两轮车,轮即普通人力车所用者,也有的是木制,极简陋,但仍用橡皮轮胎;座位不作椅形,而为榻形,故不能坐,只能卧;——总之,这就是在轮轴上起放宽约二尺许、长约五尺的几块板,极像运货的〃塌车〃,惟较小而已。川陕道中,尤其宝鸡至广元一段,客车不多,商车亦不愿载客,因岂不如载货之利厚。向公路局登记挂号待车,往往候至一月之久尚无眉目,于是此等〃拉拉车〃应运而生,大行其时。客人随身倘有两件行李,便可以把铺盖打开,拥被而卧,箱子可作靠枕,或可竖立,权作品风。颠簸之苦是没有的,倘风和日丽,拥被倚箱,一壶茶,一支烟,赏览山川壮丽,实在非常〃写意〃。

缺点是太慢,自宝鸡到广元,通常要〃拉〃十多天,倘遇风雪,不得不在小村里〃抛锚〃,那就等上个三五天,七八天,都没准儿。然而通盘计算,坐〃拉拉车〃还是比汽车快;“拉拉〃算它二十天到广元,但倘无特别门路,则二十天之内你休想买到车票。这是指公路局的客车。至于商车(即主要是运货,而亦兼载客人),也得有熟门路方能买到票,价钱可不小,比公路客车评价贵了二三成,而且车子容易出毛病,往往半路〃抛锚〃,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如果修理无效,那简直叫天不应。那倒不如“拉拉车〃按站而走,入幕投宿,虽系荒村,但总不会住在露天。

“拉拉车〃的车费,据说从宝鸡到广元,单趟也得国币二百元左右。那跟公路局客车的评价也不相上下了,但在旅客方面,也还觉得合算,为的你如果在宝鸡或西安等车,一天房饭花上十块钱并不算阔。万一之虑是路上遇到土匪。去年冬,有一批军火被劫,货车被劫也有过,但〃拉拉车〃被劫似乎尚未听说;现在的土匪,眼睛也看大了,单身客人值不了几百块的东西,不值他们一顾,他们是往大处着眼的。

来回一趟,车夫可有四百元左右的收入,——到广元后如果拉不到人,可以拉货,所得亦不相上下。如果车是自己的,那么,除去路上走一个月的食宿等费(这条路上的伙食很贵,而车夫倘不吃得多点和好点,就拉不动车了),大约尚可剩余百数十元;如果是租车,则所余仅五六十元而已,养家活口还是困难。

一车连人带行李,少说也有一二百斤,要翻过秦岭,而且秦岭以外还有不少山,这一工作实在不轻便。现在川陕道上,这种〃拉拉车”多如〃过江之鲫〃。看他们上平时弯腰屈背,脑袋几乎碰到地面,那种死力挣扎的情形,真觉得凄惨;然而和农村里的他们的兄弟们相较,据说他们还是幸运儿呢!

卷四 战时生活剪影 秦岭之夜

下午三点钟出发,才开出十多公里,车就抛了锚。一个轮胎泄了气了。车上有二十三人。行李倒不多,但是装有商货(依照去年颁布的政令,凡南行的军车,必须携带货物,公家的或商家的,否则不准通行),两吨重的棉花。机器是好的,无奈载重逾额,轮胎又是旧的。

于是有组织的行动开始了。打千斤杠的,卸预备胎打气的,同时工作品来。泄气的轮胎从车上取下来了,可是要卸除那压住了橡皮外胎的钢箍可费了事了。绰号〃黑人牙膏〃的司机一手能举五百斤,是一条好汉,差不多二十分钟,才把那钢箍的倔强性克服下来。

车又开动了,上颇,“黑人牙膏〃两只蒲扇手把得定定的,开上头挡排,汽车吱吱地苦呻,“黑人牙膏〃操着不很圆润的国语说:“车太重了呀!〃秦岭上还有积雪,秦岭的层岚叠嶂像永无止境似的。车吱吱地急叫,在爬。然而暝色已经从山谷中上来。忽然车停了,“黑人牙膏〃跳下车去,俯首听了听,又检查机器,糟糕,另一轮胎也在泄气了,机器又有点故障。〃怎么了呀?〃押车副官问,也跳了下来。〃黑人牙膏〃摇头道:“不行呀!可是不要紧,勉强还能走,上了坡再说。”“能修么?”“能!〃

挨到了秦岭最高处时,一轮满月,已经在头顶了。这里有两家面店,还有三五间未完工的草屋,好了,食宿都不成问题了,于是车就停下来。

第一件事是把全体的人,来一个临时部署:找宿处并加以分配,——这是一班;卸行李,——又一班;先去吃饭,——那是第三班。

未完成的草房,作为临时旅馆,说不上有门窗,幸而屋顶已经盖了草。但地下潮而且冷,秦岭最高处已近雪线。幸而有草,那大概是盖房顶余下来的。于是垫起草来,再摊开铺盖。没有风,但冷空气刺在脸上,就像风似的。月光非常晶莹,远望群山罗列,都在脚下。

二十三人中,有六个女的。车得漏夜修,需要人帮忙。车停在这样的旷野,也需得有人彻夜放哨。于是再来一个临时部署。帮忙修车,五六个人尽够了;放哨每班二人,两小时一班,全夜共四班。都派定了,中间没有女同志。但是W和H要求加入。结果,加了一班哨。先去睡觉的人,把皮大衣借给放哨的。

跟小面店里买了两块钱的木柴,烧起一个大火堆。修车的工作就在火堆的光亮下开始了。原来的各组组长又分别通知:“睡觉的尽管睡觉,可不要脱衣服!〃但即使不是为了预防意外,在这秦岭顶上脱了衣服过夜,而且是在那样的草房里,也不是人人能够支持的;空气使人鼻子里老是作辣,温度无疑是在零下。

躺在草房里朝外看,月光落在公路上,跟霜一般,天空是一片深蓝,眨眼的星星,亮得奇怪。修车的同志们有说有笑,夹着工作的声音,隐隐传来。可不知什么时候了,公路上还有赶着大车和牲口的老百姓断断续续经过。鸣鞭的清脆声浪,有时简直像枪响。月光下有一个人影从草房前走过,一会儿,又走回来:这是放哨的。

“呵,自有秦岭以来,曾有过这样的一群人在这里过夜否?〃思绪奔凑,万感交集,眼睛有点润湿了,——也许受了冷空气的刺激,脸上是堆着微笑的。

咚咚的声音,隐约可闻;这是把轮胎打了气,用锤子敲着,从声音去辨别其有没有足够。于是眼前又显现出两位短小精悍的青年,——曾经是锦衣玉食的青年,不过一路上你看他们是那样活泼而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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