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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三部曲之一国色-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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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4)
至于他们闹出的那场裸体绘画风波,在当时的乌溪小镇,毋宁是投下了一磅重型炸弹。我不知道绣楼上的洋槐树叶丛中,洒下那片月光,怎样把他们偷偷摸摸地引向乌溪小镇背后的那片青松林里去,有人说他们是到青松林里去考察石达开和红军留下的标语。本来那些标语在那个时候是不能算“四旧”的,关键是它们衬托着廖家雕刻精美的祖坟,显示着廖家的威风。悬崖上那些标语,被镇上的造反派和小孩子扔了牛粪狗粪和大便。他们是去清洗那些粪便,并用石灰在标语上覆盖着“某某某万岁”的字样,标语才能保存下来。的确,后来,我看到悬崖上“赤化全川”的巨幅标语上面,隐约覆盖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字眼。当时,在阳光下如此耀眼的标语,成了一句箴言,他们自己就变成了“牛鬼蛇神”,遭人批斗。虽然他们那样文静,那样谦逊,那样热情。我不知道易安那对青春靓丽而略显忧郁的眼睛,怎样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巨幅标语的映衬下,看流水,看太阳,看一群群百灵鸟欢快地鸣叫着,从下游竹海中点点飘起来,匆匆划过乌溪小镇上空,一直悠悠飞进青松林、遥远的老君山,那广大神秘遥远的山峦之中去。
  青春四溢的易安,那时,也许在寻找着萦绕在乌溪小镇山水间的艺术、灵感、爱情与自己人生的美?
  那天,莫尚和易安在万年台歇马场背后的青青山崖上刷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标语,已经很晚很晚。不知不觉,弯弯的月亮从他们前面遥远的薄雾袅袅的河湾竹海中升起来。那时,喜欢他们的小镇农民大哥,给他们送来了两根甘蔗和几个甜地瓜。他们就是拿着甜甜的甘蔗和地瓜,望着远处的月亮,走上了通往青松林的那条曲径幽幽的山道。不用说,他们心中充满了异样的甘甜。晚风拂拂。山路上的野花野草、青松林、马桑坡那丛烈焰般的小红豆,传来阵阵幽香。他们为了放松写标语时累坏了的腰身和手臂,也许,他们什么也不为,青松林中双双漫步,已经就是这段山峰、这个小镇很美很美的景致了。他们慢慢地走向了青松林里的那片月光。他们在林荫小路边的山涧泉水中,把甘蔗和地瓜洗得干干净净,心中快乐幸福的潮水,像山泉一样荡漾开来。虽然,那个年代的甘蔗和地瓜,并不十分饱满,毕竟那是来自大自然的清香和甘甜。现在我们已经不知道他们在青松林里的清泉旁边,相隔不远站着,怎样望着欣赏着乌溪小镇黄昏动人的晚景,也许有袅袅炊烟从乌溪河边古镇的吊脚楼上升起来,还有河滩河湾里一群鹅鸭在戏水唱歌,有老农吆喝着牯牛,从青翠的桑树林旁边的田埂上穿过,他们看到了一幅多么幽静的小镇美景。他们也许忘掉了自己是画家,因为他们已经构成了这幅美景中最精彩的一部分。莫尚掏出白手绢,把擦干净的甘蔗递到易安手上,易安慌乱地接了甘蔗,青春洋溢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那样清冷。她说这幅美景谁能占有谁能占有啊!莫尚望望远处,望望背后的青山,用手框着瞄着图面取景。他说,我们能看到这幅画,我们就能短暂地占有它,走,到山顶上去,选取几种角度来观察。他们拿了甘蔗和地瓜,而易安的纤纤玉手,有点激动的好几次都把地瓜拿不起来,掉在泉水中。莫尚帮助易安捡捞水中甘蔗地瓜的时候,他们的身子几乎就蹭到了一起。他们的眼睛很近地望着,突然又隔得很开,他发现易安的眼神里飘飞出一丝慌乱甚至恐怖。他们不知不觉走进了那片月光,向青松林里更高的山峰攀登,他们为了观赏更辽阔的山村夜景远景,为了此刻甜蜜的心灵,一对青春激荡着的男女心灵……而实际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简单,也还要复杂。因为那天晚上,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在青松林里自由张望,甜蜜行走,一前一后,或并肩而行。他们并没有在那条岔路口坐下来吃甘蔗和地瓜,也没有被后来专政的群众从青松林里裸体抓出来。跟踪他们双双进入那片青松林的有一群基干民兵,当然不包括当时还不是小镇镇长的郎天裁。郎天裁那时还是一个只会在田里犁田、河里捉鱼、湖里捞虾、河湾里抠黄鳝的小伙子。他们也是后来从青松林里那棵双人松下发现了两堆甘蔗渣和地瓜皮,并由此推断他们在青松林里做了什么。当然,那种推断是他们在女儿泉瀑布旁边的小木屋里,被专政群众裸体拖出来之后。既然这样,镇上的人们就可以把他们在青松林里做的一切描绘得绘声绘色。即使如此,那种描绘绝对不会超过西方名画,裸体的亚当和夏娃,或者,草地上的午餐。乌溪小镇上的人们从来都不知道亚当和夏娃是怎么回事。他们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和想象,把那对从遥远省城来小镇宣传革命思想的画家,描绘成不知羞耻的偷情男女。可能描绘成在那片如水的月光中,把自己的身体完全暴露在大自然之中,或者绘画,或者裸体。画家嘛,要么裸体画别人,要么别人画裸体。总之画家和裸体模特,都不是好东西。实际情况是,在那片松林那片如水的月光中,在那棵古老的双人松下,他们都没有裸体,也没有画裸体。他们只是作为从事绘画的一对青年男女,在那样的时刻,坐在青松林里谈了许多各自想说的那些话而已。这里清净自然,远离“走资派”、“牛鬼蛇神”和革命夺权的喧嚣。他们的谈话也并不是从牛鬼蛇神开始,莫尚认真地告诉易安,自他在农场的厕所垃圾堆旁边,看见易安把断臂的维纳斯寻找回来的时候,你和你父亲一个因维纳斯而死,一个因维纳斯而活,我心灵中就荡起了从没有过的震撼。他觉得当年他们打碎用做教具模特的汉白玉雕像维纳斯,也许就是最大的错误,最大的犯罪。也许,我们都不该那样对待你的父亲,不让他“畏罪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清冷的秋夜,寒鸦鼓噪的黎明,孤零零的麻柳树,农场厕所垃圾堆中,少女易安,把打碎的维纳斯紧紧抱在胸前,像她遭批斗上吊麻柳树的父亲,至死抱着的维纳斯。那晚,她哭着告诉莫尚,父亲对她说,像维纳斯那样横绝千古的艺术珍品,屈指可数的无价之宝,大概只有蒙娜丽莎、思想者和王羲之的兰亭序……人类的绝美艺术,总和人类生命与美同在。是的,莫尚说,正如我们眼前的这幅美景,它就是我们心灵中的维纳斯。不用说,他们也是谈了各自的打算和忧伤。易安失去了父亲,而莫尚也失去了新的革命政权中的造反派地位。我会继续革命的,莫尚说,画主席像写标语大批判,但是,我们绘画写生的功夫不能丢。我要在这个小镇上绘出表现自然山水的作品。现在不画,就把它深深埋在心中。总有一天,我会把我心中的生活、心中的美,表现得栩栩如生。其实,那天晚上,他们根本就没有带着画笔和画板。他们也不可能在那样的月光下裸体绘画。他们也许美滋滋地吃了在清泉边洗好的甘蔗和地瓜。月上中天。小镇东头绣楼一带,传来几声狗吠。莫尚站起来走了几步,转过身,看到靠在双人松前面仰望月色的易安,那张他熟悉透了的脸庞,从没有像今晚的维纳斯一样,光彩照人。他们甚至没有牵手,也没有像我们现在一对相爱的男女在一起,经常发生的接吻拥抱。而且,我们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在青松林里究竟待了多久。而浩瀚夜空中那轮晶亮的圆月,什么时候悄然挂在遥远迷蒙的老君山巅,静静地望着……他们靠在双人松下的身影,像月光下的雕像,默默生辉。
  
画家(5)
那天晚上,是乌溪小镇专政群众基干民兵,虎头虎脑的小伙子郎天裁,为了寻找那对男女画家回来吃晚饭,发现了他们在青松林里的月光中偷情的。那顿派饭,正好派到小镇西头柳如风家。我也正好在他们家躲避“文革”武斗的炮火——当然,那时的武斗炮火,已经渐渐熄灭了,我还没有走,所以对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比较清楚。别看如风老辈那时似乎已经是一个弓腰驼背的老人,做饭的手艺毫不含糊,因为他解放前曾在万年台廖家大院当过管家。那晚的晚饭,现在想来,真是丰厚的精品。蒸了一屉老君山山地里种出的玉米棒子磨成面粉做成的馍馍,特地给他们一人准备了一小碗米饭,煎了一盘从河里捞上来的金黄虾米,清香味飘到了吊脚楼外面的皂荚树下的月光影子里去。左等右等,画家都没有回来,郎天裁就找到山上去。他在万年台背后找到了他们用来刷标语的石灰桶,而没有看到他们本人。究竟那天晚上是他们自己回来,还是专政队员把他们请回来押回来的,我似乎已经不很清楚。总之,那晚的派饭,他们并没有来吃。因等得太久,就着虾米,吃了两块香喷喷的玉米馍,我也迷迷糊糊入睡了。但从此以后,小镇上的人们,不仅专政队员,就已经对他们的行动发生了怀疑。看得出来,那对画家从此把街上的标语写得更好涂得更浓,他们画的主席像和大批判绘画,更加引人入胜更有光彩。男画家穿得更干净,衬衣领子更洁白。而女画家,虽然那时她还不是一个标准的画家,忧郁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笑容,路过吊脚楼的窗口,似乎也能听到她留下的歌声在飘走。他们教乌溪小镇上的人们绘画、搞大批判,批斗镇上那些多喂了一头猪两只鸡的老人和大嫂。白天,或晚上,他们还把镇上高矮不等的人们组织在老皂荚树下,或在绣楼下面底层仓库,或万年台歇马场阅兵台坝子里,教唱主席语录歌、大批判战斗进行曲。易安教歌的声音非常好听,细软的嗓音中带着那时歌曲特有的打打杀杀的铿锵,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片月光,点燃了他们心中爱情的火焰,还是他们认为只有努力工作,才能弥补发生在青松林里的过失,期望得到小镇人们的谅解。但是,他们这一切行动,都显得做作多余和徒劳。人们对他们的目光,已经从过去的好奇羡慕,渐渐变成了疑问和冷淡。他们似乎想说,你们两个居然可以在青松林的月光中,把自己脱光画裸体,你们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育我们学习主席的革命思想,一边叫我们横扫牛鬼蛇神,你们为什么要去做比牛鬼蛇神更肮脏的勾当?小镇牛鬼蛇神遭批斗的时候,他们都穿了衣服啊!但是,他们看到女画家,那么美那么年轻的女画家,眼睛和神态都那么坦然……又纳闷了!所以,好几次易安教人们唱斗争进行曲的时候,打倒谁谁什么的,斗争到底等等,音调嗓门都上不去。易安、莫尚和村上的人们都茫然沉默了。他们也许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做错了什么,同时他们又感到眼前的茫然和沉默背后,可能正孕育酝酿着什么,或者一场风暴,一股暗流,一场阴谋,或一种古老的声音,从小镇古老的绣楼里传出来。年轻的实习女画家和鹰钩鼻子男画家,住着的绣楼板壁裂缝里,出现了一双双眼睛。他们风流韵事之外更加神秘开心刺激的风流韵事,正在上演。有人夜晚偷偷地搭着木梯爬到绣楼上面去,隔着板壁缝偷看女画家洗澡。乜斜着眼睛偷看女画家洗澡的小伙子或成年人,“砰”的一声,从绣楼木梯上重重地摔下来,掉进洋槐树丛中深黑的阴沟里。而那时,不知不觉中,深更半夜,乌溪小镇传来一群野狗追逐狂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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