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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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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龙腰河柳下,李托塔手挽强弓,射出一箭又一箭,屹立不动,死也不肯退一步。对面,百步开外,一个团丁高擎一柄红罗伞,红罗伞下一张铺着红毯的太师椅,端坐着黄袍加身的袁大跑猪;两旁站立着四名龙套似的亲随护卫,很像是在演出一场野台子戏。“李托塔,寡人奉天承运,命中注定九五之尊;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还是赶快交出太子,归顺天朝,孤封你上马金,下马银,官居一品!”袁大跑猪满口戏文,行腔吐字,也都模仿的是戏台上的皇帝的板眼。“袁大跑猪,我要抓住你这条草头蛇,剁成七零八碎,到萍水湖上钓甲鱼。”李托塔火冒三丈,大骂连声。袁大跑猪龙颜大怒,一挥他的龙袍水袖,叫道:“儿郎们,举枪瞄准!”“爹,不要开枪!”袁萍生突然把整个身子挡在李托塔的面前,低下头,垂着手。袁大跑猪急忙下令:“枪放下!”菖蒲和袁萍生并肩而立,声音朗朗,义正词严地说:“袁乡绅,日寇发动侵略战争,战火眼看就要烧到家门口了;国家存亡,匹夫有责,每一个人,每一颗子弹,都应该投人抗日救国,而不应自相残杀,使亲者痛,仇者快。”“你……你是什么人?”袁大跑猪惊问道。“齐柏年老举人的外甥,俞菖蒲先生。”袁萍生抢着答道,“俞先生奉齐老举人之命,前来联合萍水湖的三家武装,共赴国难。”“袁乡绅,请你撤兵!”菖蒲又大声说。袁大跑猪嚷道;“李托塔得放回我的……儿子……太子……”菖蒲笑着对李托塔说:“李龙头,冤家直解不宜结,请放回袁家大少爷;我也要到瓦官阁去,把家舅的信交给袁乡绅,并且商讨三家归一统的大计。”这场交火,李托塔多少吃了一点亏,他不能一无所得,便说:“俞公子到瓦官阁去,得把熊大力留下。”菖蒲向熊大力点头示意,说:“大力,你要多跟李龙头讨教。”于是,他和袁萍生走出龙舟渡口。“儿郎们,得胜还朝!”袁大跑猪发号施令。鼓乐声中,菖蒲前往瓦官阁,游说萍水湖上第三家。十九龙舟泊岸,俞菖蒲下船,走上瓦官阁渡口,一顶四人抬的翠盖红围小轿,将他搭到驿馆的一座花园小院。袁大跑猪的御膳房,送来十八样仿膳风味的佳肴,在假山凉亭上摆下接风酒筵,却没有一个陪客。菖蒲匆匆吃过饭,就在凉亭上凭栏远眺,观赏瓦官阁的村景;思索下一步的行动。花园小院墙外,一池碧波,荷花满塘,白鹅戏水;岸上绿杨垂柳,浓荫中莺啼燕啭,不闻人声,不见人影。菖蒲正要收回目光,忽然墙外一簇柳丛沙啦啦响。他一阵心惊,俯身望去,扑噜噜一只秃尾巴鹌鹑飞出来;芭蕉放了心,转身回客房作息。柳丛里却爬出了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头儿,一溜烟向村东北角跑去。村东北角的一座柳篱茅舍中,住着一位九十九岁的孤寡老太太,穷门小户人人都叫她彭祖奶奶。当年,瓦官阁不过是萍水湖畔的一片荒滩;太平天国大将林凤祥、李开芳和古文元率领北征军孤军深人,待到逼近北京,已经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最后失败,有一支死里逃生的人马,假扮逃荒的流民,在萍水湖落脚开荒,逐渐形成村镇。这支人马的首领,便是彭祖奶奶的老爹;彭祖奶奶当时已经十七岁,嫁给北征军的一员小将,突围时丈夫战死,她一直守寡八十二年,眼下,这支北征军人马只剩下彭祖奶奶硕果仅存,后代儿郎却已经出生四辈人,所以彭祖奶奶是大家的活祖宗。他们暗中有个三合会,林、李、吉三姓子弟辈辈当会头。正会头叫大两,两名副会头分别叫二两和三两;这个头衔,可能来自太平天国的守土乡官制。太平天国的守土乡官制规定,五家为伍,设伍长,五伍为两,设两司马,瓦官阁三合会的大两、二两和三两,便是从两司马这个乡官头衔演变而来。彭祖奶奶虽不是大两,但是辈份最高,而且珍藏着北征军一面血染的军旗,所以在三合会里最受尊崇;金口玉言,令出必行,千声百响,一锣定音。而且,按人头份儿分摊,三合会里大人小孩每年一人一升粮,奉养彭祖奶奶;此外,打鱼捞虾,摘瓜下果,挑水拾柴,碾米磨面,晚生下辈孝敬老人家,更是寻常。难得的是彭祖奶奶已经九十九岁,算上闰年闰月,百岁挂零了,却耳不聋,眼不花,三十二颗牙齿一个也不残缺,虽然嚼不动铁蚕豆,但是吃起小米炯饭的锅巴,并不费劲。这时,彭祖奶奶正坐在柳篱茅舍外的荫凉里,嗡嗡嗡地摇着纺车;一条老狗守在身边,几只母鸡在门外啄食虫子,两头山羊在溪边吃草,鸟儿在树上叫。“老祖宗,大事不好!”那个从驿馆墙外柳丛中跑来的瘦骨伶订的老头儿,进门风风火火喊了一声。彭祖奶奶并不停住纺车,连眼皮儿也不抬,皱了一下眉头,说:“二两,你撞了黑煞,这么惊惊咋咋、’瘦骨伶仃的老头儿姓李,是李家的长门长子,所以当上三合会的二两。他本来有个奶名儿,却没有大号,人已年过花甲,因而大家都叫他的官称。李二两的本行是杠房的杠头,闲下来又做吹糖人儿、卖糖葫芦的生意,外带算卦相面,捉妖拿邪,人老孩子脾气。他走到彭租奶奶身边蹲下来,压低了声音,神色紧张地说:“老祖宗,袁大跑猪接来一位贵人,看那穿着打扮,眉眼神态,八成是东洋鬼子打发来的说客。”吱扭一声,彭祖奶奶把纺车停住了,眼睛发亮,问道:“当真?”“我在驿馆墙外柳丛里,偷看他吃了一顿饭……”李二两跑得嗓子冒烟儿,连咽了两口唾沫,“按照麻衣神相的方位、尺寸、讲究,我相看了他半个时辰,断定他来路不正。”“快把豹犊儿给我找来!”彭祖奶奶吆喝道。“得令!”李二两扭头撒腿就跑。豹犊儿姓林,是瓦官阁三合会的大两,在村外种地,垄里套瓜。一会儿,李二两手牵着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小伙子,一阵风而来。这个小伙子就是林豹犊儿,刚刚二十一岁,生得豹头环眼,扇子面胸脯,六尺高的个头儿,家传一身好武艺;彭祖奶奶的丈夫,太平天国北征军的一员小将,是林豹犊儿高祖的胞弟,所以他是彭祖奶奶的玄孙。他被李二两牵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拎着一只柳篮,柳篮里装的是蜜软浓香的面瓜,荷叶盖顶。“祖奶奶!”林豹犊儿屈膝打了个千儿,“您老人家传唤我来,有什么吩咐?”“东洋鬼子打发说客来,勾引袁大跑猪卖身降贼!”彭祖老奶奶咬牙切齿,“你今夜晚到驿馆去;给我取下他的人头。”林豹犊儿一怔,疑疑惑惑地问道:“这个说客是骑马来的,还是坐轿来的?我在村外,怎么没看见?”“此人是乘船来的!”李二两咬定地说。“我倒看见三姨太太的姘头金镶玉乘坐一只莲花快船,贼头贼脑上了岸。”林豹犊儿沉吟着说,“金镶王从来都在八仙观藏身,不会住到驿馆。”“那个说客,坐的是袁大跑猪的龙舟!”李二两的小眼睛瞪得溜圆,“看来官品不低,派头儿不小。”林豹犊儿大笑,说:“我耳闻那位坐龙船来的学士先生,是县城齐老举人的外甥,奉齐老举人之命,劝说萍水湖三家合伙,守士安民,杭日救国。”“当真?”彭祖奶奶一惊一喜,脸上放光,“齐老先生是咱们这一方的圣人,人品齐天,学问盖世,一辈子惜老怜贫,积德行善;若是他的外甥前来,咱们三合会得众星捧月,可不许碰他一根汗毛。”“豹犊儿耳听为虚,我眼见为实!”李二两粗脖子红脸不服气,“揭皮看瓤儿,我这一双眼睛人骨三分。”“再探!”彭祖奶奶沉下脸来,“是东洋鬼子打发来的说客,齐脖儿一刀两断;是齐老举人的外甥公子,替我请安问好。”纺车又嗡嗡响起来,林豹犊儿和李二两你东我西,分头打探虚实。二十袁大跑猪的三姨太太贸燕环,是个讼棍的女儿,自幼许配给她的表哥,她却嫌贫爱富,一心想退了婚,凭仗她那一副花容月貌,嫁个富贵郎君。于是,她每日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手里拿着绣花绸子,脚踩门槛,肩倚门框,半遮半掩地跟过路的纨挎子弟后来眼去,打情骂俏。那些富家儿郎只想吃鲜桃一口,讨她的便宜,却没一个真要娶她。有一天,几个纨挎子弟挤在她家门口,跟她动手动脚,调笑逗嘴。袁大跑猪骑马路过这里,她向袁大跑猪飞去一个媚眼儿,又假装羞答答低下头,雪白的牙齿咬住樱红的嘴唇。袁大跑猪突然大喝一声,挥舞手中的皮鞭,打得那几个纨待子弟鬼叫连天,哭爹喊娘,四散奔跑;然后,跳下马走过来,长满黑毛的大手一托贾燕环的下巴颏儿,粗声恶气地问道:“小妞儿,想汉子了吧?你抬起头,瞧我怎么样?”“去你的!”贾燕环扭动着杨柳腰肢,“我早有主儿了。”“谁?”“我表哥,指腹为婚。”袁大跑猪哼了一声,摘下垂挂在胸前的金表练儿,七缠八绕在她的脖子上,说:“这就算下了订礼,你归我了!”狠狠拧了一把她那粉嫩的脸蛋儿,跨上马奔驰而去。第二天,她表哥的死尸,躺在了萍水湖畔的三岔路上。又过了一天,袁大跑猪打发一顶八抬大花轿,十六面红罗伞,三班鼓乐吹吹打打,把她抬进了袁家大院。花烛之夜,贾燕环一人洞房,吓得魂飞魄散。袁大跑猪手提一条懒驴愁皮鞭子,杀气腾腾,审贼一样,问一句她得答一句,一句答不上来,皮鞭就像雨点一般落在她的细皮嫩肉上。以后,三日一问,五日一审,身上的伤痕一层又一层。除此之外,袁大跑猪还强令她每日背诵《女诫》,恭楷书写《女诫》,说是不但要武火炒,而且还要文火炖,才能将她这个小家碧玉调理得收心敛性,恪守妇道。三年功夫,袁大跑猪觉得她修成了正果,打骂减少下来;贾燕环丧失了天真的轻挑,养成了深藏的刻毒,表面上对袁大跑猪百依百顺,不敢有半点拂逆,内心里可揣着五把刀子摇旗呐喊,三把攮子。她暗暗把袁大跑猪的大老婆视为眼中钉,那个胖得像一堆囊肉的母老虎,虐待她比袁大跑猪更残忍。忽然一天,母老虎在雨后滑了个跟头,栽成了半身不遂,烂死在炕上。于是她野心勃发,一心盼望袁大跑猪将她扶正。袁大跑猪却一定要她生个儿子,才能取得这个高贵的身份。她一面每日到八仙观晨昏三叩首,拜神求子,一面把软弱怯懦的大少爷袁萍生看成肉中刺,拜神求子时又祷告十殿阎罗,赶快打发白无常把袁萍生勾魂索命而去。卢沟桥一声炮响,国民党军屁滚尿流而逃,萍水县衙门也鸡飞狗走四散。袁大跑猪异想天开,白日大做皇帝梦,在瓦官阁自立国号,划地称王;择吉登了基,却只册封贾燕环为贵妃,皇后的位子虚席以待,还不知落在哪个女人的身上。因此,贾燕环就更常跑八仙观,暗害袁萍生也越发刻不容缓。八仙观座落在瓦官阁西北角的高坡上,粉白围墙,青石台阶,内外花木葱定,彩蝶纷飞;走进庙门,是一座古色古香而又小巧玲珑的殿堂。殿堂虽小,却也雕梁画栋;四壁画的是群峭碧摩天,松高白鹤眠,野竹分青霭,高峰挂流泉。八位木雕泥塑,面目不同,形态各异:袒露大肚皮的汉钟离,背着酒葫芦的铁拐李,倒骑驴的张果老,峨冠博带的曹国舅,执拂尘佩宝剑的吕洞宾,吹洞萧的韩湘子,挑花篮的何仙姑,梳娃娃髻的蓝采和,栩栩如生,真好像有血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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