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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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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拿着绳套,静候谷秸来到,抛出绳套‘贼’友。天上有云,地上有影,花生地里的月光忽明忽暗,郝大嘴岔子的眼睛也就一会儿眯小,一会儿瞪大。突然,有个人影儿飘进花生地。那人不敢直腰走路,只是弯腰沿着垅沟一溜小跑,此人行迹可疑,八九不离十是个偷青贼,如此明目张胆必定是谷秸。“兄弟,哪儿跑?”郝大嘴岔子跳起来,甩手把绳套抛出去。“哎哟!”套住的是个女人。“谁?”郝大嘴岔子惊奔过去。“大哥,是我……”周翠霞束手遭擒。“三妹,你……想吃花生?”郝大嘴岔子一边解开绳套一边问道。周翠霞说谎成性,也就借坡下驴,哼卿着说:“我……想……”“你坐在这儿等着,我到河那边的牛背村花生地,给你偷几兜子。”郝大嘴岔子嘿嘿笑着,自言自语,“谷秸兄弟,你手下无情,就怪不得我照方抓药了。”出花生地一下坡,就是上马封金河汊子。郝大嘴岔子走后,周翠霞也坐不住,河汊子水深只过脚面,郝大嘴岔子蹚过去,周翠霞也随后蹚过去。只不过郝大嘴岔子深入牛背村青纱帐,周翠霞却是奔向谷秸的窝棚。这几年周翠霞虽然没有跟谷秸见过面,但下地劳动,常常隔着河汊子遥望谷秸的窝棚。所以,她早已识途,如走熟路。谷秸正在冷灶上烧玉米吃。他今晚是肚饿而不是口馋,偷玉米吃实惠。花生下酒开了胃,肚子更饿得慌。郝大嘴岔子躺在花生地时,谷秸早已在玉米地抢攻在前了。看青的虽不敢说个个耳聪目明,却要眼睛耳朵时刻都不闲着。正吃烧玉米的谷秸,看见有人蹚过河汊子,朝他的窝棚走来,只当是郝大嘴岔子前来相会。便笑道:“大哥,你又赏给兄弟一顿野味儿夜宵!”“姓谷的,你胆大包天!”周翠霞上岸就先声夺人,“你头戴铁帽子,竟敢过河偷青,该当何罪?”周翠霞唱惯了戏,开口吐字都上韵,偷青念成了偷情。“原来是红五类周老板!”谷秸跟周翠霞多年不见,早已毫无印象;白天听了她的诉苦,才又唤醒记忆。“你看着眼儿热,气死你!”周翠霞改不了轻浮习气。“福兮祸所伏,乐昏了头就要露马脚。”谷秸把啃光的玉米棒子,像手榴弹投向远处,“你白天的演出,做工太火,说你是‘海派’都算抬举你,整个儿一个‘外江’!过犹不及,一火就假。”“老鸹落在猪身上!”周翠霞反唇相讥,“你是个黑五类的老右,听诉苦不流眼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贼心不死的阶级敌人。”谷秸点头承认,说:“我这个‘京派’又太瘟了,咱俩应该取长补短。”“你占我便宜!”周翠霞假装羞恼,“你比过去变得油嘴滑舌了。”“过去,大小是个官儿,多少有点儿官架子。”谷秸伸胳膊踢腿打饱嗝儿。“眼下无官一身轻,斯文扫地是贱民,何必猪鼻子插葱装象?”周翠霞看见窝棚旁边的一棵河柳枝头,搭着谷秸的一件汗衫,伸手坤下来垫在屁股下,坐在了谷秸对面,关心地问道:“难道你就不争取摘帽子?”谷秸满嘴乌黑,嘻嘻笑道:“这顶帽子,戴不戴不相同,摘不摘一个样。”“怎见得?”“我有个姓刘的朋友,摘了帽子还是一不受信任,二不被使用,我才不像他那么傻。”“摘了帽子才能娶老婆呀!”“我这种人,只配斩草除根,断子绝孙,免留后患。”“听人劝是饱饭。”周翠霞伸出一个兰花指,连点谷秸的额头,“当年是你打开鸟笼,放我飞出来下海唱戏,我这辈子才过了几年风光日子。”谷秸苦笑道:“也害得你落到这步田地。”“这怎么能怪你?”周翠霞出语更加惊人,“早知道黑夜尿炕,临睡之前谁喝水?”谷秸被逗得哈哈大笑,说:“话虽粗俗,不无道理。”周翠霞几年独身空房,十分冷清,一见讨得谷秸好感,便撒娇装痴起来,说:“你爱听我的俗话,我天天夜晚陪你取乐儿。”“不敢高攀!”谷秸认定周翠霞这个女人是祸水,避之唯恐不及。“你眼下是红五类,好比印度种姓的贵族婆罗门,我是黑五类,就像印度种姓中的贱民首陀罗,白布犯不着下染缸。”“白天能分出五色,入夜就一抹黑了。”周翠霞呼吸急促,向谷秸身边蹭来。谷秸怕她扑到身上,慌忙站起身后退,说:“你冷清得熬煎不住,那就跟郝家大哥名正言顺做夫妻。”周翠霞脸子一冷,说;“我不唱《拉郎配》。”“趁着眼下你红得发紫,赶快找主儿嫁人。”谷秸劝道,“夜长梦多,等你紫得发黑,又没人要了。”“我嫁给谁,听你一锤定音。”周翠霞眉目调情,“我一身只有细皮嫩内,你是我的主心骨儿。”谷秸摇头送客,说:“天色不早,起驾回官吧!”周翠霞耍赖,说:“你得跟我唱一出《十八相送》。”谷秸正进退两难,她上前就挽住了手。走到上马封金河汊子边,谷秸站住了脚,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到此为止。”“你得把我背过河去!”周翠霞扒着谷秸双肩。事已至此,谷秸只能硬起头皮,有进无退,说:“送佛送到西天,我这个黑五类该当是红五类的胯下马。”“你想叫我骑到你脖子上去?”周翠霞窜上谷秸的后背,“等你立下汗马功劳,我才赏你这个脸。”这个女人肥而不胖,圆溜溜的身子柔若无骨,谷秸像背一条大泥鳅。周翠霞在谷秸后脖颈上吹凉气,吹得谷秸身酥肉麻浑身发痒。下水走了两步,忽见对岸一簇柳丛中站起个人,狠瞪了两眼扭身就跑,吓得谷秸心惊肉跳手一软,周翠霞扑通一声落下河汊,泡了个透。夜风吹得周翠霞哆嗦一团,回村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跑几步摔一跤,连滚带爬回了家。郝二嫂也正叫门。俩人一前一后,相差不过十步。“二嫂,你到哪儿去啦?”周翠霞牙齿磕得咯咯响,惊疑地问道。郝二嫂嘴里像含个秤砣,吞吞吐吐。这时,郝大嘴岔子走出来开了柴门,大笑道:“你们来得正巧,五香煮花生正出锅!”八周翠霞的冤案翻个过儿叫平反,谷秸的错划变过来叫改正,新贬先还,周翠霞的平反在前,谷秸改正靠后。流落南桃园村,周翠霞也算吃了十年苦,回到县里很想大显身手,再领风骚。然而,县剧团已经解散,她被安排在文化馆当辅导,顶头上司正是那个打骂过她的跟头虫,平了反仍然窝着怨气。而且,过去居住的五间北房早被抢占,她只能在文化馆的办公室里搭一张折叠床,生活上很不方便。不过,文艺六级的十年工资,两万多元,财大气粗;便在吃、喝、玩、乐上大把花钱,气死跟头虫不偿命。星期六她无家可归,便返回南桃园村郝家过周末。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知思不报正如见死不救,都是没良心的小人品行。周翠霞送给郝二嫂一台十二(口寸)的黑白电视机,又给郝大嘴岔子买了一件二毛煎茬的大皮袄,谁说戏子无义?星期六下午提早下班,周翠霞骑着她那辆安装电瓶的凤凰牌的自行车;将近五十岁的人浓妆艳抹,像一只彩色斑烂的花蝴蝶,一路飞奔,香飘一路。车座上驮着半扇子肉,车把上挂着两瓶二锅头和一网兜水果。青菜在郝家小园里就地取材。这两年郝家的日子也有好转,三间土房翻了新,前脸换上青砖。周翠霞推车到门外,就闻到院里弥漫着浓烈的炖鸡肉香,进门只见郝大嘴岔子腰里系着围裙,粗手笨脚正在冷灶上炒茶。周翠霞拨动一下车铃,问道:“大哥,这是招待哪位贵客呀?”郝大嘴岔子掀起围裙擦湿手,笑道:“北京下来个工作人员,给谷秸拨乱反正;谷秸熬出了头,我请他喝酒,给他道喜。”“这可是苦尽甜来,喜从天降啦!”周翠霞从车上取下酒肉,交给郝大嘴岔子,“这个喜酒我作东,花多少钱我掏腰包。”“早知道你回来,我就不宰你二嫂这只芦花肥母鸡了。”郝大嘴岔子指了指香气四溢的锅里,“这只母鸡四天下仁蛋,个儿大双黄的。”周翠霞四下望望,问道:“二嫂呢?”“她心疼这只母鸡,一气躺倒不下炕。”郝大嘴岔子压低嗓子努了努嘴儿,“你进屋劝一劝她,一会儿客人来了,别好像给人脸子看。”周翠霞拎着那兜水果进屋去。郝二嫂蜷缩着身子,躺在炕头,听见周翠霞进屋,忙爬起身;两手擦抹了脸上的泪水,又梳栊散乱的头发。“二嫂,杀一只母鸡就像割你身上的肉呀?”周翠霞高嗓粗声口气大,“我在城里要是听说这个喜信,还得买烧鸡、烤鸭、鲜鱼、嫩虾、香肠、小肚、蹄膀、腰花、口条、杂碎……二锅头也要换成茅台。”“怪不得我听人家说,吃开口饭的到老落得个饿死。”郝二嫂一脸愁容强笑着,“补发的那些工资,你该存进银行,留着养老。”“等我有了房,还请你给我管家。”“哪一天?”“快,明天就有;慢,到死也分不着。”“怎么才能快呀?”“县里的干休所,来了个离休的高干老头儿,老伴死了,儿女不在身边;他相中了我,想娶我当填房。”“这个老头儿房多?”“光杆一人就占两套三居室,我嫁给他就像选进坤宁宫。”“你答应了吗?”“我嫌他老,又是个大老粗,没点头也没摇头,骑驴找马,年貌相当哪怕是个中干,一套三居室,我还是嫁少不嫁老。”“眼里有人了吗?”“今晚上听说谷秸东山再起,他的地位不高不低,年岁不老不少,又有文化,还懂京戏,我得叼住他。”“他……他……他房无一间呀!”“宁要北京一张床,不要县城两间房;我在这个县城里住够了,揪着谷秸的衣襟儿进京,也算鸡犬升天。”隔窗,郝大嘴岔子开怀大笑,说:“我保这个媒!”“求的就是你!”柴门外,有人搭腔。“谷秸!”郝大嘴岔子笑得嘴更大,“谷秸!”周翠霞惊喜向外跑。“谷秸……”郝二嫂又倒在了炕上。谷秸双手拎着两盒什锦糕点,四瓶杏花村酒。“送这么多礼!”周翠霞喜出望外,笑上眉梢,“补发了多少工资?”“分文不补。”谷秸将礼品放在窗台上,“只不过从下月起又吃国家俸禄;铁杆庄稼旱涝保收了。”周翠霞不死心,又问道:“是不补你一个人,还是人人都不补?”“别人补没补,我不知道。”“你每月工资多少?”“一百一十六。“你哪一年下乡?”“五八年春夏之交。”“二十一年多,二百来个月。”周翠霞抱着胸口喊疼,“四万来块呀!”“算不清这笔账。”谷秸转脸,面向郝大嘴岔子:“你家弟妹呢?”周翠霞哪容得郝大嘴岔子插话?急着又问道:“你官复原职,还不赶快回北京?”“骑牛难下了。”“别跟我转影壁。”“我在牛背村一住二十年,人亲土亲水也亲;眼下这个村的干部争先恐后外出抄肥,已经无政府,我要把他们撂下的挑子担起来。”“半疯儿,神经病!”周翠霞像被人戏弄,发火骂道,“我死也不嫁给你。”“这是从何说起?”谷秸直眉瞪眼,惊出一副果相,“我本来就没想娶你。”周翠霞涨红了脸,吵嚷着问道:“你带了这么多礼品,找郝大哥当媒人,想娶谁?”谷秸跟她话不投机半句多,又问郝大嘴岔子道:“你家弟妹呢?”“兄弟你……”“你家弟妹是我当八路时,堡垒户张大伯的女儿,我们……有过婚约。”“弟妹,是吗?”郝大嘴岔子向屋里问道。郝二嫂却在屋里问谷秸道:“姓谷的,你怎么知道我是三鸭头?”“自从我跟郝大哥拜了把兄弟,听他说起家里人口,就猜疑郝二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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