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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奴-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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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也许不是孩子,是一群鹿。也许他们不是鹿,但有了一颗鹿的心。碧奴终于明白了他们身上为什么会散发出鹿的腥膻气味,为什么他们走路不肯好好地走,总是像鹿一样跳,为什么有的孩子发髻上绑了两根鹿角,为什么他们的嘴里能发出群鹿的鸣声。碧奴很害怕,不是害怕鹿,而是害怕他们那颗鹿的心,人心总能打动人心,可是对一群鹿,她怎么才能说动他们的心?碧奴在树下尖叫,她叫喊着岂梁的名字,那悲恸的声音使树上的夜露纷纷坠落,她把树喊得枝叶飞卷,可是孩子们冷酷的心还在沉睡,将军鹿充满鄙视地看着碧奴说,岂梁是你丈夫?你喊他有什么用?来了一起栓在树上!碧奴对着一群孩子尖叫,固执地叫喊岂梁的名字,她听见身后那棵老榆树也尖叫起来,岂梁,岂梁岂梁——然后夜空中响起清脆的一声,一根榆树枝啪地折断了,落下去,正好打在将军鹿的身上。

将军鹿浑身一震,拿起那树枝,对其他鹿人惊呼道,这女子怎么喊的,她把树枝喊断了!

枢密鹿过去接过那树枝,研究着树枝上的露珠,说,不是喊断的,是哭断的,这树枝上全是她的泪。

男孩们突然间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他们说不能再让这个女子喊叫了,她喊叫的声音那么尖利,回荡在树林里,就像他们童年生病时母亲上山喊魂的声音,那声音打开了回忆之门,让他们记起了远方的母亲,记起母亲便记起了家乡,记起家乡便记起了一个孩子讨厌的负担,良心、孝道和德行,那对于一个自由的鹿人来说没有好处,对于他们从鹿人到马人一路奔跑的事业也是有害的,为了阻断回忆,他们决定制止那女子的喊叫。

枢密鹿从坟上捡了一丛麻线塞在碧奴的嘴里,他说让你再喊,这是麻线,你越喊塞得越紧!树下夜露如雨,枢密鹿抱怨老榆树上的露珠打在他头上,他的鹿角便疼得厉害,快从头上掉下来了。将军鹿也躲开了树,他说他一踩到落下的树叶,便感到腿脚酸痛难忍,几个月来练就的鹿跳本领很可能毁于一旦了。别的鹿人也有种种不适的生理反应,其中一个鹿人的手在自己的胸口游弋不停,试图摸到心的位置,而面饼鹿的眼角沁出一颗泪珠,跌在隆起的肚子上,趁别人没留意,他慌忙擦去了。

男孩们封锁了碧奴的声音,便从她身边跳开了,他们隔着几步之遥研究着她的脸,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什么。碧奴的声音消失了,眼睛成为潜在的危险。碧奴的的眼睛瞪得很大,瞳仁里映出黎明半暗半明的天空,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怨恨和愤怒,那眼睛让男孩们联想起母亲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充盈着水光,很明显泪水即将从碧奴的眼睛里流出来了,流泪的乳房,流泪的手掌和脚趾让男孩们感到惊喜,而一双流泪的眼睛却令他们慌张,因此也引起一片莫名的骚乱。

眼泪,眼泪,她眼睛里流泪了!别让她这么看着我们,把她的眼睛也蒙起来!

他们扑上去扯下碧奴的腰带,蒙住了她的眼睛,然而他们没有遮挡住碧奴的泪水,一片潮汐般的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淌下来,闪着晶莹的光,并且轻盈地溅起来,溅在男孩们的身上。男孩们躲闪不及,他们预感到碧奴的眼泪充满了魔咒,他们跳着尖叫着拍打身上的泪珠,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所有的男孩几乎同时遭遇了罕见的悲伤的袭击,思乡病突然发作,遥远的村庄,一只狗,两只羊,三头猪,田里的庄稼,爹娘和兄弟姐妹模糊的脸,喧嚣着涌入他们的记忆,他们头上的鹿角纷纷滑落,他们捏住自己的鼻子,盖住自己的眼睛,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眼泪如暴风骤雨无法遏制,于是他们放下了碧奴,齐声恸哭起来。

……



马人

马人

天快亮了,百春台的马人们三三俩俩地走出他们居住的棚屋,他们在河边清洗自己的马鬃时看见了一只古怪的青蛙。青蛙沿着河岸跳跃,有时落在草丛里,有时伏在水上,带着一股令人费解的慈爱在马人们身边徘徊,无论他们怎么驱赶,青蛙始终不肯离开他们的视线,后来有个马人注意到了青蛙的眼睛,他突然笑起来,大叫道,你们看那只青蛙,眼睛是瞎的,还跳得那么欢!

马人们大多已经成年,乍看是一群彪悍健壮的青年男子,细看他们的背、臀部,脖颈,还有裸露的腿部,都焕发着神奇的马的风采。他们一齐弯腰在河边清洗马鬃时,看上去像一群饮水的马,等到他们直起身子向河那边眺望时,所有人的眼神里充满着青年特有的模糊的欲望。他们看见过一个女子的身影,但那身影被薄雾笼罩着,忽隐忽现,后来干脆消失了,来到河这边的是一只青蛙。

他们对青蛙的来访起初并不介意,渐渐地随着马人雪骢的到来,他们才注意到青蛙的种种反常之处,那青蛙对马人雪骢狂热的追逐,看上去别有一番滋味。由于不久前一只纺织娘飞入马人青皮的被窝,导致马人青皮连续数夜梦见家乡的妻子,并且夜夜梦遗,而马人紫驹也在饭碗里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蚂蚱,那蚂蚱一朝一暮在碗里准时鸣叫,紫驹便能清晰地听见老父的咳嗽声,那声音使紫驹无端地惊惶,他在别人嘲笑的目光中满屋子乱转,到处搜寻一把柴刀,说是要上山砍柴。那些神秘的昆虫诱发了马人们的思乡之潮,因此水边的盲青蛙最终引起了他们讨论的兴趣,有人大胆地猜测青蛙的来历,说兴许是一只寻亲的青蛙,寻到雪骢这里来了。

雪骢已经为早晨的骑射做好了准备。他在肩膀上披好马鞍,脚踝处套上了马蹄,他把清洗好的马鬃戴在头上,甩掉了马鬃上残留的水滴,然后他突然站住,看着自己的脚不动了。那只青蛙正伏在他的脚背上。

雪骢厌恶地注视着脚背上的青蛙,你干什么?怎么又跳到我的脚背上来了?他告诉别的马人,青蛙夜里已经来过棚屋,跳到他的肚子上站了很久,让他赶走了。他还问紫驹,你就睡我旁边,青蛙有没有站到你身上去?

紫驹说,青蛙不认得我,怎么会站到我身上,它认得你才跳到你肚子上,认得你才站到你脚背上的。

雪骢仍然怒视着脚背上的青蛙,面有愠色。青蛙认识虫子,不认识我!他说,你们没见它是瞎的?是一只瞎青蛙,怎么认得人?

……



掘墓

掘墓

碧奴荷锄,男孩扛锹,他们在树林里走。

你别走了,天亮了,没地方给你掘墓了。男孩在碧奴的身后说,谁让你不趁天黑时死的,现在好了,太阳出来了,他们都起来了,你在哪儿挖坑都会让人看见的!

泥泞的空地上,鹿和孩子们的足印交织在一起,一片落叶旁有翻挖的痕迹,碧奴忍不住地停下来,用锄头刨了几下,她知道鹿人们把什么都埋在地下,于是她抱着一点幻想,能不能把岂梁的衣服刨一点回来,哪怕挖出一只鞋,也是好的。

你看你还说要死呢?要死还刨你的东西?男孩说,我看你一点也不想死,什么眼泪流出来你就会死,骗人的,你让我拿锄头和铁锹,原来是要挖你的包裹!

我没骗你,我想再看一眼岂梁的东西再去死。碧奴说,孩子,我不甘心呀,一路上看包裹看得那么紧,躲过了强盗躲过了贼,就是没躲过你们这些孩子!

不怪我们,是你自己跑到树林里来的!他的眼睛无辜地瞪着碧奴,说,你什么也刨不出来的,包裹里的东西都分光了,每人都把自己的东西藏起来了!

孩子,你们把刀币拿去我也不怨你们,碧奴说,你们不该把岂梁的冬衣也分了,岂梁是大人,他的袍子你们穿不上,他的帽子你们戴不上,他的鞋子你们没法穿的!

蠢女子,不能穿怕什么?拿到集市上能卖钱的!男孩观察着碧奴的一举一动,突然跑过来把锄头夺过去了,他说,你要挖你的包裹就用树枝,不准用我的锄头。我就知道你骗人,人人都怕死,你为什么不怕?别人埋到坟里还要钻出来逃命呢,你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自己挖自己的坟?你不是挖坟,是挖包裹!

碧奴悲伤地看着男孩,她叹了口气,说,那好吧,孩子,我再也不挖包裹了,我们就挖坟,我也死心眼,人不死心就不死,还在惦记那包裹!干脆埋到土里,倒也省心了。孩子,我们走,找个向阳的地方去挖坟!

男孩对碧奴的挑剔不堪其烦,他把铁锹在地上重重地顿了顿,脑袋侧向树林外面百春台的方向,什么向阳不向阳,向阳有什么用?你听呀,射猎的号角吹响了,衡明君的马队就要出来了,热乎乎的面饼也要端出来啦!他说,我上你的当了!你活又不肯好好活,死又不肯好好死,到底准备怎么样?你还没说呢,雇我做你的掘墓人,到底给我什么好处?你的包裹没有了,做你的掘墓人,我还能捞到什么好处?

孩子,我是葫芦变的呀!碧奴说,等我死了变回葫芦,你可以来摘葫芦的,摘回去剖两半,就是两个水瓢,要是不剖就把小头切开个口,可以做盐罐,也可以做油灯的!

谁要你的水瓢?谁要你的盐罐?你倒会哄人!男孩轻蔑地哼了一声,过来在碧奴的袍袖里摸了摸,他说,有钱才能使鬼推磨,你身上还有刀币吗?

碧奴拍了拍她的袍子。除了这袍子,你们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呀。她看见男孩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表情,就从发髻里拔出了一根银簪,我就剩下这一件东西了,是白银打的,现在我怎么打扮也没用了,梳什么髻子岂梁也看不见了,你拿去,以后送给你媳妇。

什么媳妇不媳妇的?用这么个小玩意来雇我,我吃大亏了。男孩嘟囔着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接受了碧奴的银簪。他谨慎地注视着银簪,是白银做的?没骗我吧?在得到了碧奴的赌咒发誓后,男孩终于露出勉强的笑容,他把簪子塞到耳朵里转了转,掏出一片耳垢,说,衡明君大人天天要掏耳朵的,有钱有势的人都要掏耳朵的,我以后就用这东西用掏耳屎,天天都掏!

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男孩开始履行掘墓人的职责,他瞄准了一块松树下的空地,丈量了一下,用树枝划出一个方框。斜着躺下去就够了,他说,反正你死了,不吃饭不要锅灶,不怕冷热就不要门窗,不怕风雨就不要屋顶,你长那么瘦小,这块地方够安顿你啦。

碧奴端详着那棵松树下草草划出的墓线,依稀看见死神在那个方框下欠起了身子,焦灼地等待着她。她不怕死,但死到临头她突然想起自己葬身在这树林里,没有人替她举起丧幡,没有人会到坟边为她掉一滴泪,碧奴不甘心,她决定在死之前为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于是她沿着那个方框走,一边走一边让泪水尽情奔流。碧奴的泪水雨点般地滴落在地,她乌黑的长发失去了簪子的束缚,在获得自由的同时大声呜咽起来,发间泪珠像雨点一样从头发上泻下来。男孩惊恐地叫起来,你在干什么?碧奴说,我在转坟,我在哭坟,我死了没有人替我转坟,也没有人来哭坟,我只好自己转自己的坟,自己哭自己的坟了!男孩半信半疑地瞪着碧奴,你们妇人就是事多,活着事多,死了也多事!

碧奴转好了坟,透过满眼泪水打量着松树下的墓坑,想起自己最后葬在这么一棵树下,不靠路,不见阳光,无论如何算不上一个好坟茔,于是她向男孩提出了最后的建议,孩子,我们能不能换个亮一点的地方,我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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