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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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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问他:“你难道没有别的地方儿养蛐蛐儿,非要拿到屋里来不行吗?”倘若不是这个小儿子,而是两个大的,就不会只挨顿责骂就算了。因为荪亚小,父亲多少偏爱几分。

事情过了,但是曾先生第二天还怒气未消。因为在筵席上他那孔雀翎上的皱褶教同僚看见,自然感觉狼狈不安,当然没有人说什么。

曼娘、木兰、荪亚、爱莲四个人,一同到花园里去玩儿。他们一直走过桥,到了花园儿的那一头,那儿养着两只仙鹤。看完了仙鹤,又到草坪上去散步。曼娘是在留心找凤仙花儿,用凤仙花儿的汁泪可以染红指甲。荪亚无心找仙鹤的翎毛,也不在乎染指甲的花儿,他是一心一意想再找个蛐蛐儿,所以一个人儿就游荡到桥的那一边儿,细心听墙根儿的石头底下蛐蛐儿的鸣声。

几个女孩子忽然听见洪亮的鸟声。回头一看,平亚经亚来了,刚才的鸟声是平亚吹的,紧接着经亚吹了一声口哨儿。男孩子们向他们这边猛冲过来,喊着说那天放假,因为老师得了痢疾,回家养病去了。荪亚叫他们不要吵嚷,因为他想恐怕要找到一个身体强壮鸣声响亮的蛐蛐儿了。因为单凭蛐蛐儿的叫声,就能知道是个好蛐蛐儿还是个坏蛐蛐儿。蛐蛐儿的头大腿粗,一定是个善斗的,叫做“将军”。

女孩子还继续找凤仙花儿。曼娘找到一朵,木兰问她怎么样用凤仙花儿染指甲。

曼娘说:“得要找到好几朵儿才行。要把这些花砸成烂泥,加点儿明矾,把花泥擦在无名指和小手指上,要擦好几天早晨,要用露水,这样擦擦就染红了。”木兰很羡慕曼娘,因为女人的一切零零星星的学问知识她都知道。虽然以前看见过青霞也染过手指甲,但是青霞没告诉她用什么东西染的。珊瑚是个寡妇,向来不染红指甲的,而木兰的母亲已经四十几岁,不屑于弄这些小姑娘儿的无聊的事。

不久,女孩子们听见欢呼的声音,大家跑去看荪亚。原来荪亚已然捉到一个上好的蛐蛐儿,个子大,头生得周正,两腿坚强有力,须特别长而直。全身红棕色。平亚说那种蛐蛐儿叫“红钟”,又能叫又能斗,立刻跑回屋去拿他那个善斗的蛐蛐儿来跟这个斗。但是荪亚不愿意叫他的蛐蛐儿立刻就斗,可是又不能不接受这种挑战,所以让那个蛐蛐儿由一个手心爬到另一个手心,这样爬了好久,好把他激怒。于是这个蛐蛐儿的两根须立起来眼睛发亮了,两只大门牙一张一合,看来果然凶狠,动作的快慢威武而规律。

他们在干地上清理出一块地方,把两个蛐蛐儿面对面摆好。但是不立刻让双方冲过去,等彼此相向抖擞精神发动威风一会儿之后,才把它俩放开。双方分明不成对手。在正式比赛时,这是不许的,因为两个交战的蛐蛐儿一定上戥子称分量,必得分量相当才行。虽然平亚那较小的“将军”漆黑油亮,身体匀称,也满有战斗精神,几个回合之后,断了一根须。

木兰过敏善感,觉得那种战斗不啻是可怕的屠杀。在她那幼小的心灵之中,那就是真正庞大的野兽,身披战甲,巨口獠牙就是吞吃对方的武器,而腿上有刺如利齿,可以割伤敌手。她简直跟看猛狮互斗一样。蛐蛐的身子构造完美,头光滑晶亮,背上的铠甲的颜色深浅变化,精致而完美,两条腿就像福州漆那样黑亮。木兰不忍心看见两个之中谁受伤,可是她深信那个子小的一定会送命的。所以她叫爱莲一同走开了。

曼娘又不同。她胆子小,连虫子蝴蝶都不敢碰。但是她还接着看,因为平亚的蛐蛐儿快要败了。她想叫他们终止战斗,她央求平亚。可是平亚的将军却打了胜仗,那个大蛐蛐儿的头碰伤了,似乎真正发了怒。平亚想看个水落石出,于是战斗继续下去。男孩子用一端弄软了的草拨弄两个蛐蛐的须。最后平亚的将军伤了一条后腿,滚翻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立起来,被那个大蛐蛐猛咬。曼娘吓得拉紧平亚的胳膊,心里很难过。

小蛐蛐儿终于又站起来,但是已经精疲力尽,不久就被敌方的大牙咬死了。胜利者昂然站立,得意洋洋。

曼娘喊叫了一声,紧拉着平亚,眼睛湿湿的。平亚从地下站起来,垂头丧气,抬眼一望,见曼娘正瞅着他,也正在伤心。

曼娘说:“我告诉你不要再斗了,你不听。这不公平啊。”

这时,平亚第一次感觉到曼娘的美了。她的眼睛黑晶晶的,蕴藏着青春的热情,现在正笼罩在长而潮湿的眼毛之后。

平亚对她说:“这种小东西,还为这个哭?”

“你为什么当初不听我说呢?”

平亚说:“下次听你好了。”

平亚伸出两只手,握住曼娘的手。他若不这么做就好了。

因为这两个人的手那种温柔的紧握唤醒了毕生的热情。正在那时,一个声音唤醒了他俩的青春梦。他俩一转身,听见爱莲喊叫,说木兰摔倒了。他们跑去看,看见经亚正在跑,跑进房子里去不见了。

木兰跟爱莲走了之后,经亚因为自己没有值得斗的蛐蛐儿跟他们的将军去比赛,就跟木兰她们一起去了。经亚的智力平平,不像他哥哥、弟弟那样坦白,那样自在轻松,那样随和。他天性事事顾虑,犹豫不决,说话时自然也不痛快果断。他沉默的时候儿多,说话也不干脆爽快,有时话说了再说一遍,好像要看看自己的话说对了没有,由于父亲的严厉,他更觉得受到压抑,越发缺乏自信。这个世界对他已然够难的了,事务如何决断,都大费踌躇。在他头脑里,就是这样想:

“我没有一个好蛐蛐儿,是不是?像荪亚那样好的蛐蛐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想我是找不到的。我能找到一个。但是,大概我找不到那么好的。也许我能,但是十之八九办不到。费事去找也没用。即便找到一个,也不会那么好。并且……”他心里就把自己限制住了,事情都悬而不决,只是想办法再换另外的事。

他去果园的树林中找到了木兰,他想他们俩可以去找蝉蜕。蝉是在那个月份蜕皮,然后从外皮里慢慢脱身而出,正如女人从她那紧身的外衣里慢慢把身子褪出来一样。蝉身子褪出来时,是从背上一个小缝里脱出,之后,把干的外壳儿,连同头,身子,腿,脚,一齐完完整整的留在树枝上。与女人脱紧身衣裳所不同的是,蝉脱下来的外壳是透明的。经亚看见枣树上有一个蝉脱下来的壳儿,他就爬上树去,这一爬树,他想起一个鬼主意来捉弄木兰。最低的树枝子离地有七、八尺高,但是木兰叫他说动了,也要往树上爬。

木兰从没有上过树,经亚的主意她倒觉得很新鲜。经亚扶着她爬上了一个树枝子之后,自己忽然爬下树,树上只剩下木兰一个人儿。

她吓得不得了,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脚一滑,她赶紧抓到上面一个树枝子,想用脚登住下面一个树枝子,但是脚登不到。她正在身子悬在半空中的时候儿,经亚拍手笑,因为他在地上能看见木兰短褂子下的身子,觉得好有趣儿。木兰吓得厉害,手又抓不住,就从十来尺高处摔到地上。她的头碰到横伸出来的一块石头,躺在地上昏了过去。爱莲赶紧喊人来救。经亚一看木兰鬓角儿上流出血来,立刻拔腿跑了。

平亚、荪亚、曼娘看见木兰摔得人事不知,吓坏了。木兰脸上血迹模糊,地也染红了。爱莲吓哭了,男孩子跑到房子里去尖声喊叫说:“木兰摔死了。”

男仆人急跑到花园去,后面跟着曾太太和丫鬟。曾文璞本来正在睡觉,也叫醒了,随后跟了来。桂姐赶巧正在前院儿,是最后听见消息的。当时她正在喂鹦鹉,一听说,心想木兰死了,一盆水从手里落了地,溅得上衣和裤子满是水,迈动娇嫩的小脚儿,三步挪做两步往前走,手扶着墙,扶着走廊的柱子。

把木兰抬到曾夫人的屋里,老太太正焦急的等着呢,把木兰放在炕上。男孩子们都吓傻了,在后面跟着。曼娘不住的哭。桂姐开始给她洗脸上的伤。屋里的人挤得满满的。

曾夫人说:“这孩子若有什么不幸,咱们有什么脸见姚家?”

曾文璞问那几个男孩子:“这是怎么发生的?”

平亚说:“我们没看见她摔下来。经亚跟爱莲跟她在一块。”

“经亚呢?”

“我们看见他跑了。”

曾文璞叫人立刻把经亚找来。

曾文璞问爱莲:“你看见了,是不是?”

“二哥叫木兰姐爬上树去拿那个蝉壳儿。他自己爬下树来,树上就剩下木兰姐。木兰姐害怕,二哥拍手笑。她就越发害怕乱喊,就摔下来了。”

曾文璞怒吼道:“小坏货!”

桂姐听了她小女儿说的话,心里非常不安。于是说:

“也不要全信孩子的话。说得也许对,也许不对。”

曾文璞说:“拿家法!”指的是那根藤子棍儿。

屋里立刻鸦雀无声。

曾夫人求情道:“经亚来了之后,你也得听听他怎么说呀。”

“他犯了错儿。不然,为什么藏起来不敢露面儿呢。”

经亚被拉进屋里来的时候儿已经哭了,仆人告诉他老爷发了脾气。

一见面儿,父亲在他左右脸上先打了两个嘴巴。然后揪着他一个耳朵拉到院子里,叫他跪在地上。管家代为求情,老爷不听。

家法拿来了,母亲听到三声藤棍子,然后是孩子在地上的哭声。她赶紧跑到院子里,用身子挡住孩子。

“打死孩子以前,你先打死我!这么个小孩子,你打得那么重!”

老太太也来了,叫儿子住手。

“你疯了?孩子若犯了错儿,有我还活着呢,你应当先告诉我。你不要为别人家的孩子打起我孙子来。”

父亲扔下藤子棍儿,转过身来毕恭毕敬的说:“妈,这孩子现在若不教训他,将来大了还得了?”

正在这个过节儿,桂姐喊道:“老爷别生气了,孩子醒过来了,别担心了。”

丫鬟簇拥过去,把太太从地上扶起来,男仆人把经亚抱到屋里去,经亚还没停止哭声。桂姐撩起经亚的衣裳,看见他背上打了几条印子,又红又紫。曾夫人一见,心立刻软下来,不由得哭道:“我的儿!遭罪呀!怎么就打成这个样儿?”

桂姐转过脸儿看她的小女儿爱莲,用力在她头上打了几下子,这是给曾夫人看的,因为经亚的挨打都是爱莲的话引起的。

桂姐说:“都是你嚼舌根子!”

爱莲给弄糊涂了,不知道为什么挨打,哭喊道:“我都是说的实话呀。别人那时候儿正在捉蛐蛐儿呢。”

桂姐给吓着了。赶紧拦住爱莲不要再多说。“你若再说一句话,我撕你的嘴。”

曾夫人道:“对孩子不要太厉害。”

木兰模模糊糊中听见这些吵闹。她记得当时怎么摔了下来,于是睁开眼睛说:“为什么您打爱莲?”她想坐起来,但是被人按住。曼娘把头靠近她,看见木兰苏醒过来,不觉喜极而泣。

曾文璞这时躲到前院去了,心想自己对儿子也有点儿严厉得过分。把家法请出来的时候儿,那几个男孩子都躲到厨房去了。后来听见父亲已然离开,什么事都完了,他们才回到母亲的屋里,发现木兰和经亚都躺在炕上。经亚侧着身子躺,爱莲正在哭,更添了几分杂乱。平亚跟荪亚都进去看经亚,问他怎么样,但是曾太太向他们喊说:“还晃来晃去的?去念书去!”两人偷偷儿的溜走,但是不知道该去念什么书,可是心里也朦朦胧胧知道,这一天下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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