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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自选集-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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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泰迷迷瞪瞪的,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杨四小姐开始穿衣服。

    广泰的心就碎了。

    十二

    广泰醉酒似的从地上站起来,知道他和杨四小姐的缘分尽了,他守着杨四小姐想了一夜,似乎把什么都想透了,又似乎越想越糊涂。

    他有气无力地冲四小姐说:我送你下山吧。

    杨四小姐没说什么,她洗了脸,又梳了头。此时她觉得一身轻松,其实她早就想好了,要是广泰把她怎么样,她决不活着下山,或吊死在树上,或撞死在树上,总之,她不能对不起冯森。广泰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她要下山,回到奉天城里,回到冯森的身边为冯家生儿育女过生活。她看也没看广泰一眼,便走出了小屋。

    天已经大亮了,太阳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杨四小姐眯起了眼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她看见四面八方都是穿灰色军装的士兵,士兵手里端着枪,正一步步向山头逼近。杨四小姐还看见,冯森提着双枪走在最前面。

    不知什么时候,广泰牵了一匹马站在杨四小姐的身后,他也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士兵和手提双枪的冯森。

    广泰小声地说:我知道冯森是不会饶过我的。

    广泰似乎笑了一下,又说:四小姐,你上马吧,到山下还有好长一截路呢。

    杨四小姐似乎没有听见广泰的话,她独自迎着冯森走去,她要告诉冯森:广泰没把她怎么样,她还是他的女人。

    广泰牵着马也迎着冯森走去,他说过要送四小姐下山,他不能食言。

    冯森越来越近了,冯森这时举起了枪。

    广泰似自言自语地说:好人难做呀。

    枪就响了。

    杨四小姐回了一下头,她看见广泰睁着眼睛,白着脸,在慢慢向后倒下去。

    杨四小姐似受了惊吓似的向冯森跑去,她张开臂膀,样子似要飞起来,她一边跑一边喊:冯森,冯森……

    枪又响了一次。

    杨四小姐突然停止了跑动,她似一只被剪断翅膀的鸟,软软地落在地上。

    冯森走近杨四小姐,杨四小姐依旧睁着那双美丽的眼睛,她继续地说:冯森……我活是……冯家的人……死……是冯家的……鬼……

    冯森越过杨四小姐,来到广泰身旁,广泰死不瞑目的眼睛迷迷瞪瞪地望着天空。冯森把枪插在腰间,他踢了一脚广泰,哼了声说:敢劫我的镖,敢碰我的女人,我是谁!

    冯森又走近杨四小姐,此时的杨四小姐已合上了眼睛,她的样子很安详。冯森哑着声音说:我不能要胡子睡过的女人。

    冯森站在山顶,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团灰蒙蒙的冬日,正在一点点地越过当顶。有两滴眼泪凝在冯森的眼角,却久久没有落下来。
………………………………

横赌 1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关东赌场上流行两种赌法。一种是顺赌,赌财、赌房、赌地,一掷千金,这是豪赌、大赌。然而,也有另一种赌法,没财、没钱、也没地,身无分文,就是硬赌,赌妻儿老小、赌自己的命。在赌场上把自己的命置之不顾,甚至自己妻儿的生命,用人当赌资,这种赌法被称为横赌。

    横赌自然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一

    身无分文的冯山在赌桌上苦熬了五天五夜,不仅熬红了眼睛,而且熬得气短身虚。杨六终于轰然一声倒在了炕上。他在倒下的瞬间,有气无力地说:冯山,文竹是你的了。然后杨六就倒下了,倒下的杨六便昏睡过去。

    当文竹绿裤红袄地站在冯山面前的时候,冯山一句话也没说,他详详细细地看了文竹一眼,又看了一眼。文竹没有看他,面沉似水,望着冯山后脑勺那轮冰冷且了无生气的冬日,半晌才说:这一个月,我是你的人了,咱们走吧。

    冯山听了文竹的话,想说点什么,心里却杂七杂八的很乱,然后就什么也没说,只狠狠地吞咽了口唾液。转过身,踩着雪,摇晃着向前走去。

    文竹袖着手,踩着冯山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也摇晃着身子一扭一扭地随着冯山去了。

    冯山走进自家屋门的时候,他看见灶台上还冒着热气。他掀开锅盖看了看,锅里贴着几个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还蒸着一锅酸菜。他知道这是菊香为自己准备下的。想到菊香,他的心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就疼了一下。

    文竹也站在屋里,就站在冯山的身后。冯山掀开锅盖的时候,满屋子里弥漫了菜香。她深深浅浅地吸了几口气。

    冯山似乎是迫不及待的样子,他一只脚踩在灶台上,从锅沿上摸起一个饼子,大口嚼了起来。他侧过头,冲着文竹含混地说:你也吃。

    文竹似乎没有听见冯山的话,她沉着脸走进了里间。里间的炕也是暖热的,两床叠得整齐的被子放在炕脚,炕席似乎也被扫擦过了。这细微之处,文竹闻到了一丝女人的气息。这丝女人的气息,让她的心里复杂了一些。外间,冯山还在唏哩呼噜地吃着。文竹袖着手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她看见窗户上一块窗纸被刮开了。她脱下鞋走上炕,用唾沫把那层窗纸粘上了。她脚踩在炕上,一缕温热传遍她的全身。

    冯山抹着嘴走了进来,他血红着眼睛半仰着头望着炕上的文竹。文竹的脸色和目光一如既往地冷漠着。她的手缓慢而又机械地去解自己的衣服,冯山就那么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的举动。

    她先脱去了袄,只剩下一件鲜亮的红肚兜,接下来她脱去了棉裤,露出一双结实而又丰满的大腿。她做这一切时,表情依旧那么冷漠着,她甚至没有看冯山一眼。

    接下来,她拉过被子躺下了。她躺下时,仍不看冯山一眼地说:杨六没有骗你,我值那个价。

    杨六和冯山横赌时,把文竹押上了。他在横赌自己的女人。文竹是杨六在赌场上赢来的。那时文竹还是处女,文竹在跟随了杨六半年之后,他又把文竹输给了冯山。

    冯山把一条左臂押给了杨六,杨六就把文竹押上了。如果文竹就是个女人,且被杨六用过的女人,那么她只值冯山一根手指头的价钱。然而杨六押文竹时,他一再强调文竹是处女。冯山就把自己的一条手臂押上了。结果杨六输了。文竹就是冯山的女人了,时间是一个月。

    文竹钻进被窝的时候,又伸手把红肚兜和短裤脱下来了,然后就望着天棚冲冯山说:这一个月我是你的人了,你爱咋就咋吧。

    说完文竹便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只剩下两排长长的睫毛。

    冯山麻木惘然地站在那里,他想了一下被子里文竹光着身子的样子。他甩下去一只鞋,又甩下去一只,然后他站在了炕上。他看了一眼躺在面前的文竹,想到了菊香。菊香每次躺在他面前,从来不闭眼睛,而是那么火热地望着他。

    他脑子里突然一阵空白,然后就直直地躺在了炕上,便昏天黑地睡死过去。

    文竹慢慢睁开眼睛,望一眼躺在那里的冯山,听着冯山海啸似的鼾声,眼泪一点一滴地流了出来。

    二

    文竹是父亲作为赌资输给杨六的。文竹的父亲也是个赌徒,一路赌下来,就家徒四壁了。年轻的时候,先是赌输了文竹母亲。输文竹母亲的时候,那时文竹才五六岁。文竹母亲也是父亲在赌桌上赢来的,后来就有了文竹。在没生文竹时,母亲不甘心跟着父亲这种赌徒生活一辈子,几次寻死觅活都没有成功,自从有了文竹,母亲便安下心来过日子了。她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把孩子养大成人。母亲无法改变父亲的赌性,便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命了。父亲在文竹五岁那一年,终于输光了所有的赌资,最后把文竹母亲押上了,结果也输掉了。文竹母亲本来可以哭闹的,她却一滴泪也没有流。她望着垂头丧气蹲在跟前的文竹父亲,很平静地说:孩子是我的,也是你的,我走了,只求你一件事,把孩子养大,让她嫁一个好人家。

    蹲在地上的父亲,这时抬起头,咬着牙说:孩她娘,你先去,也许十天,也许二十天,我就是豁出命也把你赢回来,咱们还是一家人,我不嫌弃你。

    母亲冷着脸,“呸”地冲父亲吐了一口,又道:你的鬼话没人相信。你输我这次,就会有下次,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我只能给你当一回赌资,没有下回了。

    父亲的头又低下去了,半晌又抬起来,白着脸说:我把你赢回来,就再也不赌了,咱们好好过日子。

    母亲说:你这样的话都说过一百遍一千遍了,谁信呢。

    母亲说完拉过文竹的手,文竹站在一旁很冷静地望着两个人。五岁的文竹已经明白眼前发生的事了。她不哭不闹,冷静地望着父母。

    母亲先是蹲下身,抱着文竹,泪水流了下来。

    文竹去为母亲擦泪,母亲就说:孩子,你记住,这就是娘的命呀。

    父亲给母亲跪下了,哽着声音说:孩她娘,你放心,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把你赢回来,再也不赌了,再赌我不是人养的。

    母亲站起来,抹去脸上的泪说:孩子也是你的,你看着办吧。说完便走出家门。

    门外等着母亲的是向麻子。向麻子赌,只赌女人,不押房子不押地,于是向麻子就走马灯似的换女人。赢来的女人没有在他身边待长的,多则几个月,少则几天。向麻子曾说,要把方圆百里的女人都赢个遍,然后再换个遍。

    母亲走到门口的时候,文竹细细尖尖地喊了声:娘。

    母亲回了一次头,她看见母亲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最后母亲还是头也不回地坐着向麻子赶来的牛车走了。

    父亲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又去找向麻子赌去了,他要赢回文竹的母亲。父亲没有分文的赌资,他只能用自己的命去抵资。向麻子没有要父亲的命,而是说:把你裆里的家伙押上吧。

    父亲望着向麻子,他知道向麻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向麻子赢了文竹的母亲,用什么赌向麻子说了算,他只能答应向麻子。结果父亲输了,向麻子笑着把刀扔在父亲面前。赌场上的规矩就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没有收回的余地。除非你不在这个圈里混了。背上一个不讲信誉的名声,在关东这块土地上,很难活出个人样来,除非你远走他乡。

    那天晚上,父亲是爬着回来的。自从父亲出门之后,文竹一直坐在门槛上等着父亲。她希望父亲把母亲赢回来,回到以前温暖的生活中去。结果,她看到了浑身是血的父亲。

    就在父亲又一次输了的第二天,母亲在向麻子家,用自己的裤腰带把自己吊了起来。这是当时女人最体面、最烈性的一种死法。

    母亲死了,父亲趴在炕上嚎哭了两天。后来他弯着腰,叉着腿,又出去赌了一次。这回他赢回了几亩山地。从此父亲不再赌了,性情也大变了模样。父亲赌没了裆里的物件,性格如同一个女人。

    靠着那几亩山地,父亲拉扯着文竹。父亲寡言少语。每年父亲总要领着文竹到母亲的坟前去看一看,烧上些纸。父亲冲坟说:孩她娘,你看一眼孩子,她大了。

    后来父亲还让文竹读了两年私塾,认识了一些字。

    父亲牛呀马的在几亩山地上劳作着,养活着自己,也养活着文竹。一晃文竹就十六了,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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