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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自选集-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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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营养品,如果到城里去开家炒货店准能赚大钱。父亲不同意,他说母亲炒瓜子的办法他见多了,一点窍门也没有,除了盐什么也不放,然后全用松毛柴烧火,就这两点。盐还好说,可城里哪来的松毛柴哩!白狗子说他可以派车到垸里来拉。父亲还没说出来,母亲先在厨房里回答了。她说,现在不管什么,只要是卖的,总要或多或少掺点假,那样的事她干不了。

    母亲的话说得父亲眉开眼笑。

    我和姐姐的事,父母亲显然已同白狗子谈过了。

    在他们说瓜子的时候,白狗子不停地用目光打量我。我有些不自在正想抽身往外走,父亲叫住了我。

    父亲说:“白伯伯想带你到城里的大医院里治治那病,你愿意去吗?”

    我说:“我没病了,病全好了。过了年我要继续上学读书。”

    白狗子说:“要不了多长时间,你也别担心我会多花钱,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你放心好了,你父亲救了我一条命,我早就想找机会报报恩。”

    我说:“你有钱是你的事,我治不治病是我的事。”

    说完这话,我突然发现自己对白狗子特别反感,白狗子其实并没有招惹我。但我似乎从心里讨厌白狗子。特别讨厌!特别讨厌!特别讨厌!只要想到白狗子,我就会一连三次对自己这么说!

    父亲吩咐,让我将姐姐的来信给白狗子看看。

    父亲说白狗子已经拍了胸,让姐姐进他的公司,他会好好照顾她的。

    我说:“姐姐不是在别处干得很好吗?”

    我进房里找姐姐的信时,顺手将打开的门又关上。我从枕头下面将信取出来,将那些文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又将它夹在高一数学课本中藏起来。我不想将姐姐的信给别人看。

    磨蹭了一阵,父亲推门进来,问姐姐的信找到没有。

    我说找不到,可能是被老鼠拖进墙角的洞里去了。

    父亲不相信,问我到底怎么了,干吗对白狗子冷若冰霜。

    我告诉父亲,秦四爹让自己带了话回来,要他对白狗子多注意点。父亲不以为然,他认为秦四爹是老倔了,在往事的旮旯里拐不过弯,回不了头。父亲要亲自动手找那封信,我急了,就威胁说,如果做父亲的不相信自己的儿子,那就等于生病的人不相信医生给的药。我顺手拿起放在桌上还没有煎的草药要往窗外扔,父亲只好作罢。

    我听见他出房门后对白狗子说:“大树对他姐姐的东西看得比命还金贵,不愿给外人看。他有病,只好迁就。”

    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相信谁时,什么话都如实相告。

    母亲的瓜子已经炒好了,外面传来一片嗑瓜子的喳喳声。

    白狗子抽空说了句:“男孩就要有个性,这样才会有大出息。”

    父亲说:“你们当知青时,人人个性鲜明。”

    白狗子说:“后来也叫秦老四整得差不多了。他那一招真绝,让我们去挖战备洞,名义上是照顾我们,实际上是磨我们的棱角。一天到晚待在那里面,风霜雨雪都见不着。一副埋了没死的样子,不同别人发生冲突,整整挖了两年,见了你们就像见了亲人。”

    父亲说:“那也是老四的一片苦心,他怕我们在一起时搞不好又要打架闹事。”

    白狗子似乎笑了一声,他说:“现在我对你说实话,那一次在工地上我是少记了你一担土,因为我觉得你瞪了我一眼。但你说三天中少记了四担土则是冤枉。”

    父亲的笑则是明显的,他说:“那时主要是心里有气,瞧你们舒服地坐在那里不顺眼。要说这事,幸亏老四处理得聪明,马上将你们调回来。不然你们可要吃大亏,大家都策划了,要找机会收拾你们一顿。”

    白狗子说:“我们心里也有数,也在做准备。不过就算我们皮肉吃了苦,倒霉的还是你们。那时的知青就是现在的熊猫。要不然秦老四怎么会被抓到牢里去了。若将文兰换成本地姑娘,准保屁事没有。”

    我现在才相信秦四爹的话,这帮知青自我感觉到现在还是这么好。我找了一把锁,将房门锁好。我不想父亲在找不到信后又将姐姐的照片拿给白狗子看。我往外走时,母亲追上来,将一把热乎乎的瓜子塞进我的荷包里。

    只一会儿没露面,晴朗的天空就变成阴沉沉的了。从山上刮下来的冷风,穿过棉衣,拼命往骨头里钻。我缩了缩身子,还没有直起腰,就听见后山上传来一声牛叫。那声音在北风里回荡了很久。

    知青们分散在各家各户,一般人家都为他们在堂屋正中烧起了火塘。我在垸里走了一圈,大家都闻到了我荷包里的瓜子香。我明白有人同我打招呼是想分享几颗瓜子,我装作不明白,反问他们看见老五没有。大家都说没见到他,我就想他可能一个人猫在帐篷里。我赶到河滩上,意外地发现昨晚哭着离开这儿的那两个婶子,正坐在一顶没有他人的帐篷里相对哭泣,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互相抓着对方糙得像木梓树皮一样的手,除了眼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悄悄地退回来,经过白狗子他们放车的地方时,隐隐听到一丝音乐。我往那几台车子跟前走,音乐声越来越明晰,像是一个外国女人在用英文唱歌,我从未听过,但觉得很熟悉,后来我才记起,它很像外国电影中那些教堂里的唱诗班在深情歌唱。汽车车窗都贴着一层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看得见外面的薄膜。我朝那有歌声的汽车轮胎踢了一脚,车门一开,露出老五的人头来。

    我说:“我到处找你。”

    老五说:“有事吗?我刚来了灵感就躲在车里写一个节目哩!

    老五让我坐进车里。汽车引擎在轻轻响着,车里非常暖和,老五说帐篷里冻得伸不直手指,他只好到车上来开暖气。

    老五写的这个节目是讲当年知青点上的真事。那时大家都盼着回城,好不容易盼来几个指标名额,人人欣喜若狂,可一想到有人得留下来时,无论是谁都悲痛万分。谁走谁不走谁也开不了口,最后只好抓阄,没想到抓到“走”的人都像个罪犯,抓到“留”的人成了一时的英雄。

    老五说给我听时,几次哽咽得说不下去。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感动。

    老五大概看出来了,特别悲哀地说:“这段历史怎么能说忘就忘了哩!”

    我无法同他说什么,我只关心自己想关心的事。

    我问:“你们城里的人都在找小情人吗?”

    老五对我的问题没有准备,他愣了一下才说:“你还是小孩哩,怎么能问这个!”

    我固执地说:“我就是想问这个,你是不是也有小情人?”

    老五说:“我怎么会有。我老婆是公安局的,若被发现,她会一枪崩了我。”

    我说:“那白狗子怎么敢找?”

    老五说:“你把我们的话都听进去了!白狗子不一样,他的公司大、业务多,成天在女人堆里泡着,谁还管得了,除非让他不做业务了,回家当个穷光蛋。”

    我说:“你见过白狗子的小情人吗?她长得怎么样?是哪儿的人?”

    老五说:“白狗子的历任情人我都见过,现在这一个长得怎么样就不好形容,你见过电视里做甜梦口服液广告的那个影星陈红吗?就像她!”

    我心里一惊,垸里有彩电的人差不多都说过,姐姐的长相与那个做甜梦口服液广告的女人一样好看。

    老五可能从我的脸色看出些什么,他又说:“那女孩是安徽金寨人。”

    金寨离我们这儿有一百多里路,中间隔着大别山主峰天堂寨,而且我们这儿归湖北管。不过我还是不放心,我说:“要是你不认识我,我说我是河南人你也不能不信。”

    老五说:“白狗子可不是好骗的人,他看过那女孩的身份证,上面清楚地写着。”

    虽然我明白现在身份证也可以造假,但我相信姐姐不会这么做。甚至她根本就想不到世上还会有这样专业的骗人招数。姐姐出外打工的前一天,垸里的一个女孩晾在外面的一双袜子不见了,人家随口问她有没有看见谁拿时,姐姐就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老五又说:“白狗子这人就喜欢山里的纯情女孩,见一个动心一个。他人不坏就这么个毛病。这也是当知青当出来的,我们只是没做,心里的感觉是一样的。”

    我放下心来后就同老五说别的。

    我说:“山里的男人也很纯情,你看秦四爹,放着好日子不过,一心一意地等着那个叫文兰的。”

    老五说:“他那叫苕,那本是不可能的,何苦还要如此哩!”

    我说:“你们是不是觉得秦家大垸的人都苕?”

    老五忙说:“瞧你这么敏感,怎么敢说你们苕!”

    我说:“你们应该去看看秦四爹过的什么日子。”

    我要下车却打不开车门,老五伸手帮了一把。车门开后,我站在地上扶着车身,要老五随我去秦四爹屋里看一看。老五看了看手中几张写满字的纸,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车里钻出来。我看见他在寒风中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天空阴得更厉害了。偌大的垸子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大家都猫在屋里。老五关上车门之前,先将车里的录音机关了,我问他刚才听的是什么音乐,他随手将那歌带取出来让我看了一眼。我还没认出上面的英文的意思,老五就藏宝一样收了回去。我同老五说话时,那音乐一直在影响我,音乐猛一停时,我心里有种丢失什么的感觉。老五比我的感觉还强烈一些,他是用双手捧着将歌带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的。老五盯着盒子上那外国女人沉静的眼睛,神情像是在拜佛。

    空寂的稻场上,一头母猪正在用嘴叼着一团稻草匆匆地往它那窝里跑。老五望了望四周,说这迹象是要下雪了。老五有些得意自己还没忘记多少年前自己在这儿学会的气象知识。

    秦四爹的房子在垸子的最西头,那儿的风最大,一点遮拦也没有。风头过来时,像十头黄牯一齐发癫那样,让人听着就心惊胆战。那所破旧低矮的房子在这样的大风中年复一年地挣扎着。

    老五问我,秦四爹以前的那所大房子哪儿去了。

    听说是被拆了给公路让路,老五就想到有关部门必须还给秦四爹一所房子,决不应该只让他在这破房子里度过半生。

    秦四爹的门钥匙放在墙上的一个窟窿里,这个秘密全垸的孩子都清楚。我不止一次地问秦四爹,他屋里没有一件别人想要的东西,这门上锁有什么意义。秦四爹总是对我说,只有上了锁才像个家,不然别人会以为那是牛栏与厕所。

    开门后,老五将一只脚伸进去又下意识地缩回来,他回头看看我,意思是问有没有搞错。我什么也没说,自己先钻进屋里。老五只好跟进来,然后默默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昏暗的屋子里只有一张破桌子和一只破凳子,黑乎乎的灶台上搁着两只白瓷碗。秦四爹没有床,就在地上铺几捆稻草,再将一床旧棉被胡乱扔在草堆上。相距不到两尺远就是牛睡的地方,尽管有一股臊味但屋子还算干净,没有见到牛屎牛尿,并且稻草也都堆在该堆的地方,别的地方难得见到一根。在屋里多站一会儿,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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