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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阶梯-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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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却给人一种踩在腐尸之上的感觉。几百米长的一条小街两边,许多石头的建筑都倒塌了,只有这里那里,还立着一些经风沐雨的残墙。在过去驿路畅通的时候,这是一个繁荣的小镇,一个远近闻名的商贾云集的驿站。驿站的名字叫做马塘。50年代,鹧鸪山通了公路,这条驿道便日渐荒芜。镇上的商人们渐渐散去。留下的人家,也三三两两迁到了几里外的公路边上,再聚集起来时,已经不是一个小镇,而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村庄。虽然,村庄的名字还是叫做马塘。但其重要的意义已经荡然无存了。

    两三年前,我就曾想来看看这个地方,那时,还有人告诉我说,老街上还有两三户人家。但当我走在这个好像是非现实世界的街道上时,却没有看到一座完好的房子,看来,这个古老的小镇已经完全死亡,留在这世上的,仅仅是一种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了。

    街道两旁残墙逶迤,荒草弥漫。有些人家院子里已经长出了野蔷薇树。更多的残墙朝着街道洞开着窗子与门户。那些洞开的窗户与门户后面,白天与黑夜,曾经有过许多的梦想,许多的故事,许多的爱恨情仇,但这一切,在今天,都已经被时间之手无情洞穿,空洞的门窗后面,只是空荡荡的青山与蓝天。

    我注意到,街道两边,还有两道石板嵌出的水渠,水渠上面也铺盖着石板。在商贾云集的时代,这些沟渠肯定把清澈的溪水送到每一户人家门前。我一直想跨过一道残墙,走进过去的一户人家,看看那些乱石朽木下到底掩藏着什么。

    但我却没有这样做。

    我突然心生畏惧,害怕惊醒里面沉睡的鬼魂,在那一大片废墟中间,我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会存在鬼魂。

    心里的恐惧使我的脚步不由得快了起来。

    直到走出镇子,走上镇子前面的一个小山岗,我才又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与明亮。我在一大块岩石上坐了下来。岩石旁边,一株野葡萄上结出了豌豆大小的紫色果实。下面的一块荒地里,我还看见了一些油菜,顶上开着黄色的花,中部和小部的荚已经很饱满了。这是过去的居民留下的种籽,仍在这里独自生长。周围的一大片黄色的金盏花我相信也是某家花园里飘出的种子蔓生而成的吧。

    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回头,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在后面,在絮絮私语,在叹息,使我背上阵阵发凉。

    但我心里已经暗暗决定,我还要选一个时间,带上一两个朋友,再来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将是我下一部有关驿道的小说开始的地方。我要让驿道上这些正被遗忘的镇子,对于这个世界已然成为湮灭的记忆的镇子的故事与人生,在我的文字之间复活过来。而在此之前,我需要在这样的地方感受某种神秘的力量,我觉得这些镇子的魂灵还在什么地方游荡。

    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的峡谷再次敞开,一个更大的河谷展现在眼前,久违了的梭磨河滔滔的水流出现在眼前。从一大片麦地边的栅栏旁走过,看见一眼泉水,从一株柏树下慢慢沁出,泉眼上静静地浮着一只桦皮水瓢。

    然后,道路在快接近一个村庄时急转直下,下了高高的河岸,又是一道宽阔的木桥。

    村子很小,桥上行走的人也很少。所以,桥面上的木板让雨水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了象牙色的漂亮木纹。这个村庄,就是新马塘,但我不想在此停留太久。过了桥,便又回到从山上盘旋而下的公路上了。

    一个小时后,我已经坐在一辆卡车上,司机把我带到刷经寺。

    刷经寺是一个50年代迅速建立起来的镇子。这里,两边的山已经十分低矮。森林已经非常稀少。那些宽阔的牧场上,已经出现了牧人黑色的牛毛帐篷。我已经接近高原的顶端,这里的河谷里,已经是海拔3000多米的高度了。

    我在这里就是想租到一辆吉普车,这辆车能让我去到梭磨河的源头,我的此行必须追溯到一条河流的最初的起源。梭磨河对于嘉绒来说,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河流,所以,这个源头的风声将是本书的最后的乐章。

    对我来说,刷经寺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一个朋友,在他家里吃了饭,喝了酒,告辞的时候,他告诉我,车子明天早上九点就来接我。

    回到旅馆睡下,风就起来了,风扑打着窗户,把广大原野的声音带到了我的枕边,我的梦境边缘。
………………………………

7 上溯一条河流的源头

    早上醒来,我觉得脑袋里在嗡嗡作响,脚步也有些发飘。

    我知道,这是海拔高度造成的轻微反应。毕竟,我已经有两三年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打开窗户,冷凛清新的空气一下便涌进了屋子。虽然窗外的马路上尘土飞扬,但停在浑圆山丘上的天空却纤尘不染。

    神灵给了我一个好天气。想到这个,我的心情便愉快起来。

    当我在楼下的回民饭馆里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杂碎汤,就了两只烧饼,拍拍鼓胀的肚子时,一辆疾驰而来的北京吉普停在了我的面前。搭眼一看,就知道这已经是一台非常老旧的汽车了。这种车是一些单位淘汰下来的,几千块钱处理给私人,这些偏僻的小镇上,没有什么就业机会,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家里掏钱买上这么一辆车,遇上一个两个零星的游客,跑一二百公里,赚点租车费,也算是一份正经的职业了。

    打开后座门放我的行李包的时候,我看到后座上放着鱼杆和一支猎枪。

    当我在司机前面的座位上落座,引擎发出一声怒吼,车后扬起一阵尘土,我们就上路了。

    上路了。

    车子驶出镇子不远,另一种风貌的峡谷在我眼前展开。

    公路两边的柳树和草地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河流两岸点缀着团团灌木丛的草地越来越宽阔,两边蜿蜒相随的山脉越退越远,而且越来越低矮,越来越浑圆。

    河里的水越来越小,越来越平缓,越来越曲折漫漶。

    80年代,我在小说里开始描写这个地带的自然风貌。最初的作品是一个短篇,名字就叫《欢乐行程》。在这篇作品里,我把这个地带叫做群山与草原的过渡地带。这个命名漫长了一些,但却相当准确。在没有发现地理学家为这样的过渡地带给出一个简洁而又更为准确的命名之前,我在这里还是只能沿用10年前自己小说里的命名来称呼这个地带。

    这个地带,过去是梭磨土司的辖地,是土司家的牧场。现在已经划归坐落在草原上的红原县管辖。

    司机减缓了一点车速,把后座的猎枪递到我手上。意思是说,窗外的草地上随时可能出现猎物,坐在车里就可以随时开枪。

    我问:“多少钱一枪。”

    “二十。”他随即又突然吐出了舌头,说:“不,那是对游客,不是你,你是朋友介绍的。”

    我笑了:“打折?”

    他没有回答我,一双眼睛紧盯着前面,慢慢停下了车。然后,伸出手。

    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视线里出现了两只野鸡。灰扑扑的野鸡在灌丛中用爪子不停地刨着什么。并不时警惕地用长颈把头支出灌丛,倾听着四周的动静。野鸡的头伸出灌丛的时候,那头颈的转动像是潜艇伸出海面窥探的潜望镜,但我总觉得不是在看,而是在听。当我从车上跳下来,慢慢向它们靠近时,两只野鸡卜噜噜扑扇着翅膀,奋力跑开了。这些野鸡大多都已经失去了飞翔的能力,扑扇一对翅膀,无非是使逃命的双脚负担减轻一点。这些野鸡有时也能展开翅膀在空中摆出一个优美的飞行姿态,但那只是从高处到低处的滑翔。

    两只野鸡跑到河边,站住了,又伸出了长长的颈项。我用枪瞄准,准星前已经只有一片虚光,看不见目标了。这些年,视力慢慢下降,野鸡已经在我有把握的射程之外了。

    但我还是开了一枪,枪声在宽阔的山谷中,一下就被清冽的空气吸附掉了。没有期待当中的响亮。

    我回到路上,再抬眼看去,那对野鸡还站在河边,没有被枪声所惊吓。

    我们又上路了。司机按了两声喇叭,这回,野鸡钻进灌木丛,看不见了。

    两个小时后,车子已经开到了查真梁子下面。这是从川西平原登上若尔盖草原的最后一级台阶。

    登上去,就是海拔4000米的茫茫草原。

    我没有选取国道213线选取的那条最陡峭,但也最为近捷的路线。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不能到达这条河流的源头了。而是离开公路,顺着山下的河边在草地上摇摇晃晃地开出了十多公里,这里,河水已经变成了一条溪流。一道迈开大步就可以跨越的溪流。两岸的草地也越渐松软,再往前开,车子就要陷在沼泽里去了。

    司机看看我,意思是不能再往前开了。

    车子便在山脚下的草原上停了下来。

    耀眼的阳光把草原照亮,也把身上照得暖洋洋的。司机走到河边用手试试水,说要等太阳把水晒暖和了,鱼才会出来。那时,才能下竿。我坐在柔软的草地上,了望着不远处一头长得肥肥实实的旱獭。旱獭在一个干燥的小丘上晒太阳。和我一样在阳光下取暖的旱獭一副老练而沉着的模样。它蹲坐在地上,上半身笔直挺立,双掌合于胸前,在笃信佛教的藏族人看来,这是向神佛祈求的姿态,所以,这种动物在有些草原上能够泛滥成灾。

    尽管这样,这种看似笨拙无比的动物,却无比灵活,而且狡猾。它们在草原的地下,建立起一个复杂的地下通道。当你想对他有所动作的时候,它立即就会返身钻回地下。当你守候在这个洞口,并准备了足够耐心的时候,它又突然从另一个出口探出了肥胖的身子。

    这些年旱獭的数量也开始减少。因为这种大多数时候生活在地下的动物,缝成褥子的皮毛和炖好的肉都有追风祛湿的作用,虽然当地人因为宗教原因不对它们下手,但外地人和城里的干部却持有另一种观点。

    司机开始在四周寻找干牛粪,准备生火了。看来,他是对还藏在河里的鱼变成一锅好汤有着充分的信心。

    我与旱獭对望一阵,抽了一支烟,然后,背起枪顺着溪流往上游走去。

    脚下的草地表面很干燥,一串串的草穗与双脚纠缠着,弄出许多细密的声响。而下面却很松软,每一步下去,都有一次小小的塌陷。又走了一阵,面前再也没有平整的草地。而是一个个的多年的枯草与盘曲细密的草根形成的一个又一个的草墩,像一群蘑菇一样浮在沼泽之上。从一个草墩跳到另一个草墩,我的身上很快就出了一身细细的汗水。当这些草墩都不能连续成片时,便被一个又一个淤泥深重的明亮水洼隔离成了一个又一个相距遥远的孤岛。

    几对黄鸭在水洼间觅食,这些水禽是这一年里最后的候鸟了。再过几场秋霜,它们就要长途飞行到很远的南方去了。直到来年夏天,才会回返。黄鸭被我惊飞起来,在天空中久久盘旋。

    最后,我不得不离开河边,走到贴近山边的地方。双脚又踩到了坚实的地面。

    回身望去,天上的黄鸭又落了下来,落在那些明亮的水洼中间。

    河水在上午倾斜的强烈阳光下,折射出一线闪烁的银光。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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