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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巢坠简-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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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先生把延禧领到床前,梦鹿对他说:“好孩子,你不要伤心,我已找着你的祖母和你姑姑了。过一两天请黄先生去把她们接来同住。她们虽然很穷,可是你婶婶已给了你两万元。万一我有什么事故,还有黄先生可照料你们。”孩子哭了。黄先生在旁劝说:“你叔叔过几天就好了,哭什么?回头我领你去见你祖母去。”他又对梦鹿说:“东野先生不必太失望,医生说不要紧。你只放心多歇几天就可以到学校上课去。你歇歇罢,待一会我先带孩子去见见他祖母,一切的事我替你办去得啦。”他拉着延禧下楼来,教他先去把医生找来,再去见他祖母。
他在书房里踱着,忽听见街门的铃响,便出去应门。冲进来的不是别人是志能。黄先生瞪眼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志能问:“为什么这样看我?”
黄先生说,“大嫂!你……你……”
“说来话长,我们进屋里再谈罢。”
黄先生从她手里接了一个小提包,随手掩上门。
志能问:“梦哥呢?”
“在楼上躺着咧。”
“莫不是为我走,就气病了?”
“唔!唔!”
他们到书房去。志能坐定,对黄先生说:“我实在对不起任何人,但我已尽了我的能力了。”
黄先生不明白她的意思,请她略为解释一下。志能便把她从前和卓先生在政治上秘密活动经过略说了一遍。又说她不久才与他们脱离关系,因为对于工作的意见不同的缘故。那天,她走的那天,卓先生来说他们的机密泄漏了,要藏在她家里暂避一两天。她没应许他,恐怕连累了梦鹿。她教他到澳门去避一下。不料他出门不久,便有人打电话来说他在道上教人捉住了。她想她有几位住在澳门的朋友与当局几位要人很有交情,便留下一封信给梦鹿,匆匆地出门,要搭船到那里去找他们,求他们援救。刚一出门,她又退回来。她怕万一她也遭卓先生一样的命运,在道上被人逮去。在自己的房里坐下,想了一会,她还是不顾一切,决定要去冒这分险,于是把所余的现钱都移放在梦鹿的抽屉里,还签了一张支票给延禧。她想着纵然她的目的达不到,不能回家,梦鹿他们的生活一时也不致于受障碍。那时离开船的时候已经很近,她在匆卒间什么都来不及检点,便赶到码头去了。
她到澳门,朋友们虽然找着,可都不肯援助,都说案情重大,不便出面求情,省得担当许多干系。在澳门奔走了好几天,一点结果都没有,不得已,只有回家。她在回家以前,已经知道许多旧同志的命都完了。
志能说了许久,黄先生只是倾耳听着。她很懊恼地说:“我希望这些事永远不会教我丈夫知道。我很惭愧我不是一个好妻子,也不是一个好爱人,更不是一个革命家。最使我心痛的是我的行为证明了他们的话,说:有资产的人们是不会革命的。”
黄先生说:“他已多少知道一点你们的事。但你也不必悔恨,因为他自你去后,一点忿恨的神气却未曾发露出来,可见他还是爱你。至于说你不革命的话,那又未必然。你不是应许到党部去帮忙么?那不也是革命工作么?”
志能很诧异地说:“他怎样知道呢?”
“你们的通信,他都教我看过,但我没告诉他什么。”黄先生又把梦鹿在刑场上被打的情形告诉她。
她说:“不错,是有一个王志能女士,但他们用的都是假名字。这次不幸卓先生也死在里头。”她说时,现出很伤感的模样。她沈吟了一会,站起来,说:“好罢,我要去求他饶恕。我要将一切的事情都告诉他。”
黄先生也站起来说:“你得仔细一点,医生说他的眼睛和胳臂都被打坏了。纵然能好,也是一个残废人了。所以最好先别对他说这些事。自然我知道他一定会饶恕你,但你得为他忍一忍。”
志能的眼眶红了。黄先生说:“我同你上去,等延禧回来,再同他去见他祖母。你知道东野先生最近把那孩子的家世发现了。一会他自然会告诉你。”志能没说什么,默默地随着上楼。
“东野先生,你看谁回来了!东野先生!”黄先生把门打开,让志能进去,然后反扣上门,一步一步下楼去等候延禧。

人非人
离电话机不远的廊子的下坐着几个听差,有说有笑,但不晓得到底是谈些什么。忽然电话机响起来了,其中一个急忙走过去摘下耳机,问:“喂,这是社会局,您找谁?”
“……”
“晤,你是陈先生,局长还没来。”
“……”
“科长?也没来。还早呢。”
“……”
“请胡先生说话。是咯,请您候一候。”
听差放下耳机径自走进去,开了第二科的门,说:“胡先生,电话。请到外头听去罢,屋里的话机坏了。”
屋里有三个科员,除了看报抽烟以外,个个都像没事情可办。告近窗边坐着的那位胡先生出去以后,剩下的两位起首谈论起来。
“子清,你猜是谁来的电话?”
“没错,一定是那位。”他说时努嘴向着靠近窗边的另一个座位。
“我想也是她。只有可为这傻瓜才会被她利用。大概今天又要告假,请可为替她办桌上放着的那几宗案卷。”
“哼,可为这大头!”子清说着摇摇头,还看他的报。一会,他忽跳起来说:“老严,你瞧,定是为这事。”一面拿着报纸到前头的桌上,铺着大家看。
可为推门进来。两人都昂头瞧着他。严庄问:“是不是陈情又要揸你大头?”
可为一对忠诚的眼望着他,微微地笑,说:“这算什么大头小头!大家同事,彼此帮忙……”
严庄没等他说完,截着说:“同事!你别侮辱了这两个字罢。她是缘着什么关系进来的?你晓得么?”
“老严,您老信一些闲话,别胡批评人。”
“我倒不胡批评人,你才是糊涂人哪。你想陈情真是属意于你?”
“我倒不敢想。不过是同事,……”
“又是‘同事’,‘同事’,你说局长的候选姨太好不好?”
“老严,你这态度,我可不敢佩服,怎么信口便说些伤人格的话?”
“我说的是真话,社会局同人早就该鸣鼓而攻之,还留她在同人当中出丑。”
子清也像帮着严庄,说:“老胡是着了迷,真是要变成老糊涂了。老严说的对不对,有报为证。”说着又递方才看的那张报纸给可为,指着其中一段说,“你看!”
可为不再作声,拿着报纸坐下了。
看过一遍,便把报纸扔在一边,摇摇头说:“谣言,我不信。大概又是记者访员们的影射行为。”
“嗤!”严庄和子清都笑出来了。
“好个忠实信徒!”严庄说。
可为皱一皱眉头,望着他们两个,待要用话来反驳,忽又低下头,撇一下嘴,声音又吞回去了。他把案卷解开,拿起笔来批改。
十二点到了。严庄和子清都下了班。严庄临出门,对可为说:“有一个叶老太太请求送到老人院去,下午就请您去调查一下罢,事由和请求书都在这里。”他把文件放在可为桌上便出去了。可为到陈情的位上检检那些该发出的公文。他想反正下午她便销假了,只检些待发出去的文书替她签押,其余留着给她自己办。
他把公事办完,顺将身子望后一靠,双手交抱在胸前,眼望着从窗户射来的阳光,凝视着微尘纷乱地育动。
他开始了他的玄想。
陈情这女子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心里没有一刻不悬念着这问题。他认得她的时间虽不很长,心里不一定是爱她,只觉得她很可以交往,性情也很奇怪,但至终不晓得她一离开公事房以后干的什么营生。有一晚上偶然看见一个艳妆女子,看来很像她,从他面前掠过,同一个男子进万国酒店去。他好奇地问酒店前的车夫,车夫告诉他那便是有名的“陈皮梅”。但她在公事房里不但粉没有擦,连雪花膏一类保护皮肤的香料都不用。穿的也不好,时兴的阴丹士林外国布也不用,只用本地织的粗棉布。那天晚上看见的只短了一副眼镜,她日常戴着带深紫色的克罗克斯。局长也常对别的女职员赞美她。但他信得过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像严庄所胡猜的。她那里会做像给人做姨太太那样下流的事?不过,看早晨的报,说她前天晚上在板桥街的秘密窟被警察拿去,她立刻请出某局长去把她领出来。这样她或者也是一个不正当的女人。每常到肉市她家里,总见不着她。她到那里去了呢?她家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老妈子,按理每月几十块薪水可以够她用了。她何必出来干那非人的事?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
钟已敲一下了,他还叉着手坐在陈情的位上,双眼凝视着。心里想或者是这个原因罢,或者是那个原因罢?
他想她也是一个北伐进行中的革命女同志,虽然没有何等的资格和学识,却也当过好几个月战地委员会的什么秘书长一类的职务。现在这个职位,看来倒有些屈了她,月薪三十元,真不如其他办革命的同志们。她有一位同志,在共同秘密工作的时候,刚在大学一年级,幸而被捕下狱。坐了三年监,出来,北伐已经成功了。她便仗着三年间的铁牢生活,请党部移文给大学,说她有功党国,准予毕业。果然,不用上课,也不用考试,一张毕业文凭便到了手。另外还安置她一个肥缺。陈情呢,几年来,出生入死,据她说,她亲自收掩过几次被枪决的同志。现在还有几个同志家属,是要仰给于她的。若然,三十元真是不够。然而,她为什么不去找别的事情做呢?也许严庄说的对。他说陈在外间,声名狼藉,若不是局长维持她,她给局长一点便宜,恐怕连这小小差事也要掉了。
这样没系统和没论理的推想,足把可为的光阴消磨了一点多钟。他饿了,下午又有一件事情要出去调查,不由得伸伸懒腰,抽出一个抽屉,要拿浆糊把批条糊在卷上,无意中看见抽屉里放着一个巴黎拉色克香粉小红盒。那种香气,真如那晚上在万国酒店门前闻见的一样。她用的东西么?他自己问。把小盒子拿起来,打开,原来已经用完了。盒的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字迹已经模糊了,但从铅笔的浅痕,还可以约略看出是“北下洼八号”。唔,这是她常去的一个地方罢?每常到她家去找她,总找不着,有时下班以后自请送她回家时,她总有话推辞。有时晚间想去找她出来走走,十次总有九次没人应门;间或一次有一个老太太出来说:“陈小姐出门去啦。”也许她是一只夜蛾,要到北下洼八号才可以找到她。也许那是她的朋友家,是她常到的一个地方。不,若是常到的地方,又何必写下来呢?想来想去总想不透。他只得皱皱眉头,叹了一口气,把东西放回原地,关好抽屉,回到自己座位。他看看时间快到一点半,想着不如把下午的公事交代清楚,吃过午饭不用回来,一直便去访问那个叶姓老婆子。一切都弄停妥以后,他戴着帽子,径自出了房门。
一路上他想着那一晚上在万国酒店看见的那个,若是陈修饰起来,可不就是那样。他闻闻方才拿过粉盒的指头,一面走,一面玄想。
在饭馆随便吃了些东西,老胡便依着地址去找那叶老太太。原来叶老太太住在宝积寺后的破屋里。外墙是前几个月下雨塌掉的,破门里放着一个小炉子,大概那便是她的移动厨房了。老太太在屋里听见有人,便出来迎客。可为进屋里只站着,因为除了一张破炕以外,椅、桌都没有。老太太直让他坐在炕上,他又怕臭虫,不敢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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