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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光慈文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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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中,一对小人儿脚步踉跄地,轻轻地走到这泊渔船的岸边来。这是要即刻生离的一对鸳鸯,任你是谁,唉!任你是谁也形容不出他俩心境是如何地悲哀啊!他俩到了岸边之后,忽然将手里拿的小包袱掷在地下,搂在一起,只是细微地呜呜地哭泣,不敢将哭声稍微放高些。‘我的汉哥!你这一去……我希望你好好地珍重……我永远是……你的……只要世界上正义存在……我们终……终有团聚的一日!……’‘我的云姑!唉!我的心……碎……了……我将努力完成你的希望……除了你……世界上没有第二人……唉!你是我心灵的光……光……’他们哭着说着,唉!这是如何悲哀的一幕!渔船上的老人下了船走到岸上来,将他俩用手使劲地一分,壮重地说道:‘还哭什么!是好汉,总有恢复高丽自由的一日,总有夫妻团聚的一日!现在光哭是没用的!云姑!你回去,回去,切莫在这儿多站了,谨防被人看见。’老人将话说完,便一把将这一个少年拉到渔船上,毫不回顾地摇浆而去。大约云姑还立在岸上望,一直望到渔船望不见了的时候为止。”

“唉!朋友,我的亲爱的朋友啊!又谁知这鸭绿江畔一别,便成为永别了……高丽或有自由的时期,但我的云姑,我的云姑啊,我永远再见不着她的面了!说什么总有团聚的一日,……鸭绿江畔是我永远的纪念地!年年江水呜咽,是悲鸣着高丽的命运,是替我那可怜的云姑吐恨!……”

“我曾在这一天夜里逃到中国地界过了两年,又由中国跑到这解放后的俄国来,当了两年红军中的兵士,不知不觉地到现在,离开高丽已经有六七年了;但是我的这一颗心没有一分钟不恋在高丽和我云姑的身上!我出奔后从未接过云姑的一封信,实际上我俩也没有通信的可能。我实指望有与她团聚的一日,又谁知她在今年正月初又被日本人害死了!唉!江河有尽头,此恨绵绵无尽期!”

“到底你的云姑是因为什么罪名死的呢?”我插着问,李孟汉把眉一皱,发出很底微的声音,“因为什么罪名死的?听说她是高丽社会主义青年同盟妇女部的书记,她有一次参加工人集会,被日本警察捉住了,定她一个煽动罢工的罪名,于是将她收了监,于是她屈死在监狱里。听说在审判的法堂上,她大骂日本人的蛮暴,并说倘若高丽的劳动群众没有死完的时候,则自由的高丽终有实现的一日。啊,这是何等的壮烈啊!这种壮烈的女子,我以为比什么都神圣。朋友们,除了这个神圣的她而外,你们能替我再找一个更可爱的女子么?……”李孟汉将话说到此地,忽然出去找朋友的C君回来了。C君淋了一身的雪,好像一个白鹭鸶一样,我们忽然将注意点挪到他的身上了——我们的谈话也就中止了。

时候已经是十二点过了,我们将炉火扑灭,各自就寝。但我听见李孟汉上床后,还好久没有睡着,尽在那里翻身叹气

短篇 弟兄夜话

江霞自R国回国之后,蛰居于繁华吵杂的上海,每日的光阴大半消磨在一间如鸟笼子一般的小亭子间里。他在S大学虽然担任了几点钟的功课。藉以为维持生活的方法,使肚子不至于发生问题,然而总是镇日地烦闷,烦闷得难以言状。这并不是因为江霞自负是一个留学生,早怀着回国后大出风头的愿望,而这种愿望现在不能达到;也不是因为江霞有过丰富的物质生活的奢望,而现在这种奢望没有达到的机会;也不是因为他的心境回到数年前的状态,又抱起悲观来了。不是,绝对的不是!他到底为什么烦闷?简单地说,他的烦闷不是因为要做官或是因为要发财,而是因为这上海的环境,这每日在江霞眼帘前所经过的现象,使江霞太感觉着不安了。江霞每日在上海所看见的一切,使江霞不自由地感觉着:“唉!这上海,这上海简直使我闷煞了!这不是我要住的地方,这简直是地狱。……”

江霞在冰雪的M城居了数年,深深地习惯了M城的生活。现在忽然归到灰色的中国,并且是归到黑暗萃聚的上海,一切眼所见的,耳所闻的,迥然与在M城不同,这的确不能不使他感觉着不安。论起物质方面来,上海并不弱于M城:这里有的是光滑平坦的马路,高耸巨大的洋房,繁华灿烂无物不备的商店;这里有的是车马如龙,士女如云……总而言之,这里应有尽有,有什么不及M城的地方?难道说M城比上海还美丽些么?江霞为什么感觉着不安?上海简直是乐地!上海简直是天堂!上海有别的地方没有的奇物异事,江霞还要求一些什么呢?既不要升官发财,又不抱悲观的态度,那吗江霞就应当大行乐而特行乐了,又何必为无益的烦闷呢?

但是江霞总感觉着烦闷,总感觉这上海不是他要住的地方,总感觉M城所有的一件东西是上海所没有的,而这一件东西为江霞所最爱的,为江霞心灵所最维系的东西——江霞既然在上海见不着这一件东西,所以他烦闷得非常,而时常要做重游M城的甜梦。这一件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不是M城所特有的歌舞剧,不是那连天的白雪,也不是令江霞吃着有味的黑面包,而是M城所有的新鲜的,自由的,光明的空气。

在M城,江霞可以看见满街的血旗——人类解放的象征——可以听见群众所唱的伟大的《国际歌》和童子军前列乐队所敲的铜鼓声。但是在上海呢?红头阿三手中的哭丧棒,洋大人的气昂昂,商人的俗样,工人的痛苦万状,工部局的牢狱高耸着天,黄包车夫可怜的叫喊……一切,一切,唉!一切都使得江霞心惊胆战!或者在上海过惯的人不感觉得,但是在M城旅居过几年的江霞,蓦然回到上海来,又怎能免去不安的感觉呢?不错!上海有高大的洋房,繁华的商店,如花的美女,但是上海的空气太污秽了,使得江霞简直难于呼吸。他不得不天天烦闷,而回忆那自由的M城。……

江霞回到上海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在这三个多月之中,有时因为烦闷极了,常常想回到那已离别五六年的故乡去看一看。故乡在A省的中部,介于南北之问。山水清秀,风景幽丽,的确是避嚣的佳地。父母的慈祥的爱,弟兄们的情谊,儿时的游玩地,儿时的伴侣,诸小姪辈们的天真的欢笑,……一切都时常萦回在江霞的脑际,引诱江霞发生回家的念头,似觉在暗中喊呼:“江霞!江霞!你来家看看罢!这里有天伦的乐趣,这里有美丽的景物,这里可以展舒疲倦的胸怀……”啊!好美丽的家园!应当回家去看一看,休息一休息,一定的!一定的要回去!

但是江霞终没有勇气作回家的打算。家园虽好,但是江霞不能够回去,江霞怕回去,江霞又羞回去!这是因为什么?因为江霞的家庭不要江霞了?因为江霞在家乡做了什么罪恶逃跑出来的?因为江霞在家乡有什么凶狠的仇人?或是因为……啊!不是!不是因为这些!

江霞幼时在家乡里曾负有神童的声誉,一般父老,绅士,亲戚以及江霞父亲的朋友们,都啧啧称赞过江霞:这孩子面貌生得多么端正,多么清秀。这孩子真聪明,写得这末一笔好字!这孩子文章做得真好!这孩子前程不可限量!这孩子将来一定要荣宗耀祖的!……有几个看相的并且说过,照这孩子品貌看来,将来起码是一个县知事!有几个穷亲戚曾不断地说过,这孩子将来发达了,我们也可以沾一沾光,分一分润。这末一来,江霞简直是一个神童,江霞简直是将来的县知事,省长或大总统了。光阴一年一年地过去,人们对于江霞还是继续地等待着,称赞着,希望着。但是忽然于1920年元月,江霞的父母接到江霞从上海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他现在决定到R国去留学,不日由沪动身,约四五年才能回国,请父母勿念等语。……喂!怎么啦!到R国去留学?R国是过激派的国家,是主张共产共妻的国家,在R国去留学,这岂不是去学过激派,去学主张共产共妻的勾当?这是什么话?唉!江霞混蛋!江霞变了!唉!好好的一个江霞,现在居然这样糊涂。……家乡的一般人们,自从江霞到R国后,对于江霞的感情大变,大部分由称赞,希望,等待,转到讥笑,叹息,咒骂了。

江霞深深地知道这一层,知道自己的行为为家乡的人们所不满,所讥笑。江霞想道,家乡的人们从前所希望于我的,是我将来可以做官发财,是我将来可以荣宗耀祖,但是现在我回国后仅教一点穷书,每月的收入仅可以维持生活。并且……倘若我回去了,与他们怎么见面?说什么话好呢?喂!他们的那种态度,那种心理,那种习惯,那一切令人讨厌的样子……我真是不高兴与他们多说话!我真是不愿意回去与他们相周旋!我回去了之后能够躲在家中不见人吗?我的父母一定要逼迫我见人,一定要我与所谓父老绅士们相周旋,但是我怎么能忍受这个呢?还是不回去的好!不回去,还是不回去!等一等再说罢!

但是,倘若仅仅只有这一个困难的问题,恐怕还是遏抑不住江霞要回里的打算。无奈对于江霞,还有比这更困难的问题,这就是他的婚姻问题。八九年前,江霞的父母听了媒的之言,替江霞订下了一门亲事。当时江霞虽然感觉着不满意,但是因为年龄和知识的关系,只好马马虎虎地听着父母做去,未曾公然表示反对。后来江霞年龄大了,升入了W埠的中学,受了新潮流的激荡;一般青年学子群醉心于自由恋爱,江霞本来的性格就是很急进的,当然不能立于例外了。本来呢,婚姻是要当事人两方同意方能决定的,怎么能由父母糊里糊涂地拉拢?江霞从未见过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什么样子:是高?是低?是胖?是瘦?是麻子?是缺腿?江霞联想像也想像不着,至于她的性格是怎样,聪明不聪明,了解不了解江霞的性情,那更是谈不到了。江霞真是有点着急!眼看着结婚的期限快到了,但是怎么能与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结婚?倘若结婚后她是一个白痴,或是恶如夜叉,或是蠢如猪牛,那如何处置呢?想起来真是危险,危险得厉害!江霞除了读书和在学生会办事的时间,差不多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解决这个困难的问题上面。

这个问题能够拖延下去不求解决么?江霞在每次的家信中,曾屡次露出对于婚姻不满意,后来居然公开地向家庭说明,无论如何,没有与W姓女结婚的可能。这件事情可是把江霞的父母难住了!解除婚约?这怎么能办得到呢?这是古今中外未有的奇闻,至少是江霞的家乡百馀里附近未有的奇闻!办不到,绝对地办不到!况且W族是有势力的大族,族中有很多的阔人,他们如何能够答应?倘若他们故意为难,故意跑到县里去控告,或是纠众到门前吵闹……这将如何是好呢?哼!真是把江霞的父母为难死了!

江霞的父母无论如何不能答应江霞的要求!木已成舟,哪里还能再说别的话?江霞应当勉强一点罢,反正是办不到的事情。江霞的父母说,无论你要求什么都可答应,但是这个问题,请你不要使父母为难罢,办不到,绝对地办不到!江霞替父母想想,也实在觉着太使父母为难了。但是怎么能与个不相识的女子结婚?谁个又能断定那W姓女子不是瞎子,或是比夜叉还要凶些?唉!这也是绝对地办不到,无论如何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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