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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光慈文集-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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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春假是盼望到了,但是,唉!但是不幸又发生了不幸的事变,报纸上刊登以下的消息: 

“H地发生事变……敌军反攻过来……流氓捣毁工会……逮捕暴徒分子……全城秩序紊乱……铁路工人罢工……” 

糟糕,西湖又去不成了!唉!西湖之梦又打断了! 

我真是异常地失望!我真未料到我这一次不能圆满我游西湖的美梦。钱也预备好了,同伴的又有一个亲爱的玉弦,而且政治环境也不如从前的危险了……有什么可以阻拦我呢?但是现在,唉!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不幸的事情——天下的事情真有许多难以预料的,唉!我的美丽的西湖,我的不幸的中国!…… 

清早起来,洗了脸之后,连点心都没有吃,先拿起报纸来看,不幸竟看到了这种失望的消息。我将这一则消息翻来覆去地看了三四遍,我的神经刺激得要麻木了。我的西湖的美梦消逝了;这时我并未想到玉弦的身上。我好似感觉得一场大的悲剧快要到来,这一则消息不过是大的悲剧的开始。因此,我的满身心颤动起来。 

“扑通,扑通……”有人走上楼来了。 

惨白的,颤动的淑君立在我的面前。她发出急促的声音来: 

“陈先生!你看见了H地的事情吗?这真是从何说起呀!” 

我痴呆地两眼瞪着她,向她点一点头。 

“这是为着何来?这革命革得好呀!” 

“哼!”我半晌这样地叹道:“密斯章!你以这件事情为奇怪吗?S地也要快了罢。……不信,你看着……” 

淑君两眼这时红起来,闪着愤激的光。她愤激得似乎要哭起来了。我低下头来,不愿再看她的神情。我想说几句话来安慰她一下,但是我自己这时也愤激得难以言状,实在寻不出什么可以安慰她的话。 

“哼!……哼!”她叹着气走下楼去了。 

淑君走后,我即向床上躺下,连点心都忘却吃。我又想起西湖和玉弦了:西湖的旅行又不成事实了,唉!这真是所谓好事多磨!……玉弦今天看了报没有?她看见了这一则消息,是不是要同我一样地失望?……她今天上午是没有课的,她大概要到我这几来的罢……亲爱的玉弦……美丽的西湖……悲哀的中国……可怜的淑君…… 

我真是异常地愤激和失望。我希望玉弦快些来安慰我,在与玉弦拥抱和接吻中,或者可以消灭我暂时的烦忧。我希望她来,我渴望着她的安慰,拥抱和接吻,但是奇怪,她终于没有来,也许她今天是很不爽快的罢?也许她今天在忙着罢?不,她今天一定要来!她今天应当来!时间是一秒一分一点地过去了,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奇怪,她终于没有来。 

第二天上午玉弦来了。她依然是穿着黑素色的衣服,不过她的面色不似往日来时那般地愉快了,显然是很失望的,忧郁的,或者还可以说,也有几分是惊慌的。我当然还是如从前一样地欢迎她,一见她走进我的屋时,我即连忙上前握她的手,抱她吻她,……但她这一次对我的表示却非常冷淡。我虽然感觉得不快,但我却原谅她:也许她身体不舒服罢?也许因为杭州发生事变,我们不能做西湖之游了,她因之失望,弄得精神不能振作罢?也许她因为别的事故,弄得心境不快罢?……总而言之,我为她设想一切,我原谅她一切。 

我俩并排地坐在床沿,我将她的双手握着。我还想继续地吻她,但她似乎故意地将面孔掉过去背着我。 

“你昨天上午为什么不来呢?”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我。我接着又问她道: 

“你今天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难道有什么心事吗?请你告诉我,玉弦!” 

“没有什么心事。”她又沉默下去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高兴呢?是不是因为H地发生了事情,我们西湖去不成了?” 

“西湖去不去,倒没什么要紧。” 

“你到底因为什么不高兴呢?” 

玉弦沉吟了半晌,后来很颤动地说道: 

“你难道还不晓得吗?近来,这两天……” 

“近来什么呀?” 

“近来风声紧得很,他们说要屠杀,时局危险得很……” 

“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难道说你……你……不怕吗?……” 

“我怕什么!我也没有担任什么工作,难道说还能临到我的头上来吗?请你放心!” 

她不做声,我用手想将她背着我的脸搬过来,但搬过来她又转将过去了。我这时真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若说是她怕我有危险,为我担心,那她就应当很焦心地为我筹划才对,决不会这样就同生气的样子。若说是因为愤激所致,但她却没有一点愤激的表示。……这真教我难猜难量了!沉默了一忽儿,她先开口说道: 

“我要回家去……” 

“现在回家去做什么呢?” 

“我的母亲要我回家去。” 

“你的母亲要你回家去?你回家去了,把我丢下怎么办呢?我现在的生活是这样地烦闷,时局又是这样地不好,你回去了,岂不是更弄得我难受吗?” 

“你能忍心吗?我的玉弦!……” 

“我没有法子想,我一定要回去。” 

“那么你什么时候才能回上海呢?” 

“说不定,也许要两个礼拜。” 

我到这时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生活是这样地烦闷,时局是这样地不好,而她又要回家去……唉!我没有话可说了。我没有再说挽留她的话,因为我看她的意思是很坚决的,就是挽留也是不发生效力的呵!爱人!……安慰!……甜蜜的幻想!……这时对于我所遗留的,只是无涯的怅惘,说不出的失望。 

“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下午还有课……” 

她立起身,我也随着立起身来,但没说一句话,似乎失落了一件什么要用的东西,而又说不出什么名字来。我送她下楼,送她走出门外,如往时一样,但是往时当她临行时,我一定要吻她一下,问她什么时候再来,今天却把这些忘却了。当我回转头来经过客堂时,淑君含笑地问我道: 

“陈先生!密斯郑的学堂还在上课吗?” 

“大约还在上罢。”我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句。 

“近来风声很紧,有很多的人都跑到乡下去了。” 

“是的,密斯郑说,她也要回家去。” 

“她也怕吗?哈哈!这又有什么怕的呢?” 

“我不知道她怕不怕,也许是因为怕的缘故罢?” 

“陈先生!只有我们才不怕……” 

淑君说这句话时,显现出一种矜持的神气。她的面孔荡漾着得意的波纹,不禁令我感觉得她比往日可爱些。 

野祭 九

过了三天,我接到了玉弦一封简单的信,信上说,她不得已因事回家,上车匆匆,未及辞行,殊深抱歉,请我原谅……呵!就是这样简单的几句话!我真没有料得到。这封信所给我的,也只是无涯的惆怅,与说不出的失望。 

玉弦走了的第二天,空前的大屠杀即开始了。…… 

我是一个流浪的文人,平素从未曾做过实际的革命的运动。照理讲,我没有畏避的必要。我不过是说几句闲话,做几篇小说和诗歌,难道这也犯法吗?但是中国没有法律,大人先生们的意志就是法律,当你被捕或被枪毙时,你还不知道你犯的是哪一条法律,但是你已经是犯法了。做中国人真是困难得很,即如我们这样的文人,本来在各国是受特别待遇的,但在中国,也许因为说一句闲话,就会招致死刑的。唉!无法的中国!残酷的中国人!……但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得不小心一点,不得不防备一下。我是一个主张公道的文人,然而我不能存在无公道的中国。偶一念及我的残酷的祖国来,我不禁为之痛哭。中国人真是爱和平的吗?喂!杀人如割草一般,还说什么仁慈,博爱,王道,和平!如果我不是中国人,如果我不同情于被压迫的中国群众,那我将……唉!我将永远不踏中国的土地。 

我不得不隐避一下。我的住址知道的人很多,这对于我的确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我不得不做搬家的打算。是的,我要搬家,我要搬到一个安全的,人所不知的地方。但是我将如何对淑君的家人,尤其是对淑君,怎样说法呢?我住在她的家里已经很久了,两下的感情弄得很浓厚,就同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今一旦无缘无故地要搬家,这却是从何说来?得罪了我吗?我住着不舒服吗?若不是因为这些,那么为什么要搬家?将我要搬家的原因说与他们听,这又怎么能够呢?我想来想去,于是我就编就了一套谎语,不但骗淑君的家人,而且要骗淑君。呵!倘若淑君得知道了这个,那她不但要骂我为怯懦者,而且要骂我为骗子了。 

日里我在S路租定了一间前楼,这个新住所,我以为是比较安全的地方;当晚我即向淑君的家人说,——淑君不在家,我要离开上海到西湖去,在西湖或要住半年之久,因此,不得不将我的书籍及一切东西寄存到友人的家里。等到回上海时,倘若他们的这一间楼面到那时没有人住,我还是仍旧搬来住的,因为我觉得我们房东和房客之间的感情很好,我并且以为除了他们这样的房东而外,没有再好的房东了。 

“到西湖去住家?为什么要到西湖去住家?在上海住不好吗?我们已经住得很熟了,不料你忽然要搬家……” 

淑君的嫂嫂听了我要搬家的话,很惊异地,而且失望地向我这样说,我的回答是:学校关门了,薪水领不到,现在上海又是百物昂贵,我一个人的生活非百元不可,现在不能维持下去了。所以不得不离开上海。西湖的生活程度比较低些,每月只要三四十元足矣,所以我要到西湖住半年,等到上海平静了,学校开门的时候,我还是要回上海的。 

我这一篇话说得他们没有留我的余地。淑君的母亲不做声,表示着很不高兴的样子,淑君的父亲听了我的话之后,竭力称赞我的打算是很对的。淑君这时还没有回来,也许在那里工作罢;如果她听了我要离开她的话,那她将做什么表示呢?我想她一定很不愿意罢?……好,这时她不在家里,对于我是很方便的事情——我不愿意看见她脸上有挽留我的表情。她的家人无论那一个,要说挽留的话,我都易于拒绝,但是淑君有什么挽留我的表示,那我就有点为难了。 

第二天清早我即把东西检点好了。淑君平素起身是很晚的,不料今天她却起来得很早。我本想于临行时,避免与她见面,因为我想到,倘若我与她见面,两下将有说不出的难过。但是今天她却有意地起来早些,是因为要送我的行呢?还是因为有别的事情?我欲避免她,但她去不欲避免我,唉!我的多情的淑君,我感激你,永远地感激你! 

淑君的父亲和哥哥很早地就到公司里去上工去了。老太婆还没有起来。当我临行时,只有淑君和她的嫂嫂送我。她俩的脸上满露着失望的神情。淑君似乎有多少话要向我说的样子,但是终于缄默住了。只有当我临走出大门的一刻儿,淑君依依不舍地向我问道: 

“陈先生!你现在就走了吗?” 

“……” 

我只点一点头,说不出什么话来。 

“到西湖后还常来上海吗?” 

“我至少一个月要来上海一次,来上海时一定要来看你们的。” 

“那可是不敢当了。不过到上海时,请到我们家里来玩玩。” 

“一定的……” 

“陈先生!你该不至于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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