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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列夫·托尔斯泰]-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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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惊奇地对谢列宁仔细瞧瞧。谢列宁没有垂下眼睛,他的眼神不仅忧郁,而且带有恶意。

“难道你相信教会的教义吗?”聂赫留朵夫问。

“当然相信,”谢列宁回答,直勾勾地盯住聂赫留朵夫的眼睛。

聂赫留朵夫叹了一口气。

“真奇怪,”他说。

“好吧,我们以后再谈,”谢列宁说。“我这就去,”他转身回答那个毕恭毕敬地走到他跟前的民事执行吏说。“一定得找个机会再见见面,”他不胜感慨地说,“我找得到你吗?至于我,晚上七点钟吃饭前总在家里。我住在纳杰日津街,”他说了他家的门牌号码。“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了!”他添了一句,嘴唇上又露出笑意,走了。

“要是有工夫,我会去看你的,”聂赫留朵夫说,觉得这个原来亲切可爱的人,经过这番简短的交谈,变得生疏、隔膜而难以理解,如果不说变成对头的话。

23 谢列宁简历

谢列宁在大学读书的时候,聂赫留朵夫就认识他了。当时他是个优秀子弟,忠实朋友,上流社会里教养有素的青年,待人接物很有分寸,而且相貌俊美,风度翩翩,又异常正直诚恳。他并不特别用功,也没有丝毫书生气,但书读得很好,所写的论文几次得到过金质奖章。

他不仅在口头上,而且在实际行动上把为人们服务作为生活目标。他认为要为人们服务没有其他途径,只能进政府机关工作,因此一毕业,就把凡是能贡献力量的工作作了一次系统研究,断定到立法办公厅二处工作最有益,就进了那个机关。然而,尽管他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他却觉得这种工作并不能满足他有益于人们的愿望,也不觉得这样做就是尽了本份。由于他同浅薄庸俗的顶头上司发生冲突,这种不满足的感觉就更加强烈,结果他离开了二处,调到枢密院来。他到了枢密院,觉得好一点,但不满足的感觉还是经常使他苦恼。

他时刻感到,一切都和他的期望截然相反,一切都和应有的情况截然相反。在枢密院任职期间,他的亲戚为他奔走,替他谋得宫中侍从的职务。于是他只好穿上绣花制服,戴上白麻布胸衬,坐车一家家登门道谢,因为他们让他当上了听差。他左思右想,也不能解释这种差事的意义。他觉得这种差事比在政府机关任职更加“不对头”,然而,一方面他又不能拒绝这项委任,否则就会惹怒那些热心帮他忙的人。另一方面,这项委任又迎合他的劣根性。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身穿金绦制服,人家见到他肃然起敬,又感到沾沾自喜。

在婚姻问题上他也遇到同样情况。人家为他撮合了从上流社会看来很美满的婚姻。他所以结婚,主要因为如果拒绝这门亲事,他就会得罪和伤害希望它成功的新娘和撮合的亲戚,同时也因为同这个年轻貌美、门第显贵的姑娘结婚,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不过内。”《荀子》重视为人之道。韩非把道理解为“万物之所然,,这门亲事很快就证实它比机关职务和宫廷差事更加“不对头”。他的妻子生第一个孩子以后,就不愿再生孩子,开始过奢侈的社交生活,而且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也得参加。她长得并不特别美,但对他是忠实的。不过,姑且不说她这种生活方式严重影响丈夫的生活,就是她自己除了浪费大量精力,换得过分疲劳以外,可以说一无所得。虽然如此,她还是竭力维持这种生活。他千方百计想改变这种生活方式,但她在亲友支持下认为非这样生活不可,结果他的企图就象撞在石墙上一样粉碎了。

他们有个女孩,生着长长的金黄鬈发,露着两条白腿。但做父亲的不喜欢她,主要因为她不是按照他的希望培养的。夫妇之间经常发生隔阂,甚至双方都不愿意互相了解,因此一场不动声色、瞒过外人耳目、碍于礼节而保持一定分寸的暗斗就使他的家庭生活变得十分痛苦。这样,他的家庭生活就比机关职务和宫廷差事更加“不对头”。

不过,最“不对头”的却是他对宗教的态度。他也象所有同时代和同圈子里的人那样,随着智力的增长,毫不费力就挣脱了他在其中受到熏陶的宗教迷信的枷锁,并且不知在什么时候得到了解脱。他是一个严肃而正直的人,在大学念书、同聂赫留朵夫交往的青年时代,就公然摆脱了官方宗教的迷信。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官位的步步高升,特别是当时社会上保守反动势力的抬头,这种精神上的自由开始同他的活动发生抵触。且不说家里的情况,尤其是他父亲死后做安魂礼拜,他母亲要他持斋,以及社会舆论对他施加的压力,就是在机关里任职,他也不得不参加祈祷、供奉、谢恩等礼拜,简直难得有一天不接触宗教仪式,而且无法逃避。对这种礼拜,只能两者取其一:要么假装信仰(凭他诚实的天性,这是办不到的),要么认为这些宗教仪式虚伪,竭力避免参加。但为了处理这种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却需要做大量工作。除了必须同周围的人经常斗争外,还得完全改变他的地位,放弃公职,牺牲他自以为通过现在职务给人们带来的利益,以及今后将会给人们带来的更多利益。为了要这样做,必须坚信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他有这样的信心,就象当代一切受过教育的人,只要稍微知道一点历史,知道宗教的起源,知道基督教的起源和分裂,就不能不相信这种观点是正确的。他不承认教会宣扬的教义是真理,这一点也是完全正确的。

不过,在生活环境的逼迫下,他这个诚实的人只好自己欺骗一下自己。他对自己说,为了证实不合理的事是不合理的,首先就得对这种不合理的事进行研究。这是一点小小的虚伪朗格(FriedrichAlbertLange,1828—1875)德国哲学,但它却把他引向大的虚伪,使他至今不能自拔。

他是在东正教的氛围下出生和成长的,周围的人全要他信仰东正教,不承认这个教,他就无法继续从事有益于人们的活动。因此,对他自己提出的东正教是不是正确这个问题,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同时为了阐明这个问题,他不读伏尔泰、叔本华、斯宾塞、孔德①的著作,而读黑格尔的哲学和维奈、霍米雅科夫②的宗教论著。自然,他在那些论著里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精神上的宽慰和对教义的辩护。他从小就受宗教教义的熏陶,可是他的理性早已把它否定了。然而,没有宗教信仰,整个生活就会充满烦恼,而只要承认它,一切烦恼就会烟消云散。此外,他也学会了种种流行的诡辩术,例如个人的智慧无法认识真理,只有人类智慧的总和才能发现真理;认识真理的唯一途径就是神的启示,而神的启示只有教会才能保存,等等。从那时起,他就心安理得地参加祈祷、安魂礼拜、弥撒、守斋,对着圣像画十字,继续在机关任职,并不觉得在自欺欺人。而在机关任职就使他觉得对人有益,并给他缺乏欢乐的家庭生活带来安慰。他自认为信仰东正教,但另一方面,整个身心又空前强烈地感到,这种信仰完全“不对头”——

①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叔本华(1788—1860)——德国哲学家,斯宾塞(1820—1903)——英国哲学家,孔德(1798—1857)——法国哲学家。他们在不同程度上否定基督教。

②黑格尔(1770—1831)——德国哲学家,维奈——十九世纪瑞士神学家,霍米雅科夫(1804—1860)——俄国斯拉夫派理论家。他们从不同立场承认基督教义。

就因为这个缘故,他的眼神总是那么忧郁。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看见聂赫留朵夫,就想起当年他认识聂赫留朵夫时还没有沾染这种虚伪的习气,他是个怎样的人。尤其是在他急不及待地向聂赫留朵夫暗示了自己的宗教观以后,他空前强烈地感觉到这一切“不对头”,心里十分悲哀。聂赫留朵夫见到这个老朋友,在一阵高兴以后,也有同样的感觉。

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两人虽然表示再要见面,却没有找机会会晤,结果在聂赫留朵夫逗留彼得堡期间,他们没有再见过面。

24 聂赫留朵夫回到姨妈家。在姨妈家跟玛丽爱特相遇。聂赫留朵夫受诱惑和思想斗争

聂赫留朵夫同律师一起从枢密院出来,沿着人行道走去。律师吩咐他的马车跟在后面,然后给聂赫留朵夫讲述枢密院里提到的那个局长的事,讲到他怎样被揭发检举,但他非但没有被依法判处苦役,反而被派到西伯利亚去当省长。律师讲完这事的前后经过和全部丑恶内幕,还津津有味地讲了另一件事:有一笔捐款原是用作建造他们今晨乘车经过的一座未完成的纪念碑的,却被几个地位很高的人侵吞了,而那座纪念碑一直没有建成。他又讲到某人的情妇在证券交易所发了几百万横财;某人出卖老婆,由某人买进。此外,律师还讲到政府高级官员怎样营私舞弊,犯下种种罪行,他们非但没有坐牢,而且在机关里仍旧坐着头几把交椅。这类奇闻轶事显然是讲不完的。律师讲得眉飞色舞,因为它们清楚地表明,律师赚钱的手段,同彼得堡高级官员赚钱的手段相比,是完全正当的。因此,当聂赫留朵夫不等听完高级官员犯罪的最后一个故事,就向他告辞,自己雇马车回河滨街姨妈家去时,律师不禁感到很惊讶。

聂赫留朵夫心里非常愁闷。他所以愁闷,主要因为枢密院驳回上诉,无辜的玛丝洛娃不得不忍受无谓的苦难;还因为驳回上诉,他要跟她同生死、共患难的决心更难实现。再有,他想起律师津津有味地讲到那些骇人听闻的丑事,以及不住浮现在他面前的谢列宁的眼神——以前是那么坦率、高尚、可爱,如今却变得那么凶恶、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一切都使他闷闷不乐。

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看门人交给他一张字条,多少带点鄙夷的神气,说是一个女人在门房里写的。原来这是舒斯托娃的母亲。她写道,她专诚前来向女儿的救命恩人道谢,并恳请他光临瓦西里耶夫岛五马路某号。她还写道,薇拉非常希望他去。还说他不用顾虑,她们决不会用感谢的话来亵渎他的高尚情操。她们不会向他道谢,她们只是想见见他。要是可能的话,希望他明天早晨光临。

另一张字条是聂赫留朵夫的旧同事,宫廷侍从武官鲍加狄廖夫写的。聂赫留朵夫曾托他把聂赫留朵夫亲自替教派信徒写的状子呈交皇上。鲍加狄廖夫用粗大豪放的笔迹写道,他将信守诺言,把状子面呈皇上,但他有个主意原子聚会而成,原子分散则灵魂消亡。构成事物的原子不断,聂赫留朵夫是不是先去找一找经办本案的人,当面托他一下,岂不更好。

聂赫留朵夫在彼得堡几天所得的印象,使他灰心丧气,觉得要办成任何一件事都是没有希望的。他在莫斯科拟订的计划,他觉得就象青年时代的梦,一旦踏进生活,就全部破灭。不过既然已来到彼得堡,他认为原定计划还是应该执行,就决定明天先到鲍加狄廖夫家,然后照他的意见去拜访那个能左右教派信徒一案的人。

他刚从皮包里取出教派信徒的状子,想重新读一遍,不料察尔斯基伯爵夫人的听差来敲门,请他上楼喝茶。

聂赫留朵夫说他马上就去。他把状子放回皮包里,就到姨妈那儿去。上楼的时候,他无意中从窗子里往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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