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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小说集合-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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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罢!谁配做新文化运动?谁又配称做新文化运动的巨子?一般是投机事业、欺人伎俩罢了。‘德谟克拉西’是什么?‘新思潮’是什么?我不敢说你们,我自己实在还不明白,一知半解的写几篇文字发表出去,居然也博得一班人的喝彩,真是可笑可叹。老实告诉你们罢!所谓觉悟,就是堕落的别名,我如今真把我自己看得一文不值了。我立志从今日起,不做从前所谓新文化运动了。东抄西袭的谁不会写两篇,说两句。个人堕落不要紧,何苦替新文化运动添阻力——”

  这时他们面面相觑,说不上话来,当中一个勉强笑着说:“企俊君!你累着了,先静一静脑子罢,这话是从何说起,你难道忘了从前——”

  企俊立刻接着说:“请你们怜悯我罢!不要拉着我了,不必替我添枝添叶的编‘轶事’了,若是你们看我或者还有希望,就请你们赦免了我。”这时企俊说着泪如雨下,屋里一时寂静下来。

  他哭了一会,抬起头来,他们不知何时都已经走了。

  漫漫的长夜,和他心中的思潮,一齐缓缓的流过去。天色又渐渐的明了,他的心思似乎也随着光明起来。他凝坐半天,便俯下身去,拾起昨天的那张报纸,撕成碎片,摔在地下。

  医生走进来,看见了满地的碎纸,呆了一呆。但也不说什么。只笑问:“你今早觉得怎么样?”企俊微微的笑说:“今天么?今天好得多了。”医生说:“现在可以容你回校了,只是费脑子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我听说你很热心……”企俊忽然红了脸,正色说:“谢谢你,我现在不但肉体上的病好了,灵魂里的病也似乎好了,我现在——忏悔了。” 
 
 



 
                   
鱼儿
 
  十二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儿,绕着丝儿,挂着饵儿,直垂到水里去。微微的浪花,漾着钓丝,好像有鱼儿上钩似的,我不时的举起竿儿来看,几次都是空的!

  太阳虽然平西了,海风却仍是很热的,谁愿意出来蒸着呵!都是我的奶娘说,夏天太睡多了,要睡出病来的。她替我找了一条竿子,敲好了钩子,便拉着我出来了。

  礁石上倒也平稳,那边炮台围墙的影儿,正压着我们。我靠在奶娘的胸前,举着竿子。过了半天,这丝儿只是静静的垂着。我觉得有些不耐烦,便嗔道,“到底这鱼儿要吃什么?怎么这半天还不肯来!”奶娘笑道,“它在海里什么都吃,等着罢,一会儿它就来了!”

  我实在有些倦了,便将竿子递给奶娘,两手叉着,抱着膝。一层一层的浪心,慢慢的卷了来,好像要没过这礁石;退去的时候,又好像要连这礁石也带了去。我一声儿不响,我想着——我想我要是能随着这浪儿,直到了水的尽头,掀起天的边角来看一看,那多么好呵!那么一定是亮极了,月亮的家,不也在那里么?不过掀起天来的时候,要把海水漏了过去,把月亮濯湿了。不要紧的!天下还有比海水还洁净的么?它是澈底清明的……

  “是的,这会儿凉快的多了,我是陪着姑娘出来玩来了。”奶娘这句话,将我从幻想中唤醒了来;抬头看时,一个很高的兵丁,站在礁石的旁边,正和奶娘说着话儿呢。他右边的袖子,似乎是空的,从肩上直垂了下来。

  他又走近了些,微笑着看着我说,“姑娘钓了几条鱼了!”我仔细看时,他的脸面很黑,头发斑白着,右臂已经没有了,那袖子真是空的。我觉得有点害怕,勉强笑着和他点一点头,便回过身去,靠在奶娘身上,轻轻的问道,“他是谁?他的手臂怎……?”奶娘笑着拍我说,“不要紧的,他是我的乡亲。”他也笑着说,“怎么了,姑娘怕我么?”奶娘说,“不是,姑娘问你的手怎么了!”他低头看了一看袖子,说,“我的手么?我的手让大炮给轰去了!”我这时不禁抬头看看他,又回头看看那炮台上,隐隐约约露出的炮口。

  我望着他说,“你的手是让这炮台上的大炮给轰去的么?”他说,“不是,是那一年打仗的时候,受了伤的。”我想了一会儿,便说,“你们多会儿打仗来着?怎么我没有听见炮声。”他不觉笑了,指着海上,——就是我刚才所想的清洁光明的海上——说,“姑娘,那时还没有你呢!我们就在那边,一个月亮的晚上,打仗来着。”我说,“他们必是开炮打你们了。”他说,“是的,在这炮火连天的时候,我的手就没有了,掉在海里了。”这时他的面色,渐渐的泛白起来。

  我呆呆的望着蔚蓝的海,——望了半天。

  奶娘说,“那一次你们似乎死了不少的人,我记得……”他说,“可不是么,我还是逃出命来的,我们同队几百人,船破了以后,都沉在海里了。只有我,和我的两个同伴,上了这炮台了。现在因着这一点劳苦,饷银比他们多些,也没有什么吃力的事情做。”

  我抚着自己的右臂说,“你那时觉得痛么?”他微笑说,“为什么不痛!”我说,“他们那边也一样的死伤么?”他说,“那是自然的,我们也开炮打他们了,他们也死了不少的人,也都沉在海里了。”我凝望着他说,“既是两边都受苦,你们为什么还要打仗?”他微微的叹息,过了一会说,“哪里是我们?……是我们两边的舰长下的命令,我们不能不打,不能不开炮呵!”

  炮台上的喇叭,呜呜的吹起来。他回头望了一望,便和我们点一点首说,“他们练习炮术的时候到了,我也得去看着他们,再见罢!”

  “他自己受了伤了,尝了痛苦了,还要听从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去开炮,也教给后来的人,怎样开炮;要叫敌人受伤,叫敌人受痛苦,死了,沉在海里了!——那边呢,也是这样。他们彼此遵守着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做这些的工作——”

  海水推着金赤朗耀的月儿,从天边上来。

  “海水里满了人的血,它听凭飘在它上面的人类,彼此涌下血来,沾染了它自己。它仍旧没事人似的,带着血水,喷起雪白的浪花——

  “月儿是受了这血水的洗礼,被这血水浸透了,他带着血红的光,停在天上,微笑着,看他们做这样的工作。

  “清洁!光明!原来就是如此……”

  奶娘拊着我的肩说,“姑娘,晚了,我们也走罢。”

  我慢慢的站了起来,从奶娘手里,接过竿子,提出水面来,——钩上忽然挂着金赤的一条鱼!

  “‘它在水里什么都吃’,它吃了那兵丁的手臂,它饮了从那兵丁伤处流下来的血,它在血水里养大了的!”我挑起竿子,摘下那鱼儿来,仍旧抛在水里。

  奶娘却不理会,扶着我下了礁石,一手拄着竿子,一手拉着无精打采的我,走回家去。

  月光之下,看见炮台上有些白衣的人,围着一架明亮夺目的东西,——原来是那些兵丁们,正练习开炮呢! 
 
 



 
                   
国旗
 
  笔筒里的一幅小小的国旗,低低的垂拂着,——无论什么时候,我抬起头来看见她,总觉得有一种庄严兴奋的感情。世界上也只有这样小小的巾儿,才能触动这种不可抵抗的感觉!

  夕阳到了地平了,霞光漾进窗里来,墙外隐隐的听见跳跃笑语。膝上的一本书,正看到很费解的一段,不禁抬头凝想着。忽然看见小弟弟,自己呆呆的,坐在对面椅子上发怔。我便放下书,笑着问道,“你一个人,进来坐着作什么?谁和你怄气了?”他慢慢的挪了过来,倚着椅背儿,生着气说,“二哥哥说我了……”我说,“他说你什么了?”他说,“他不许我和武男玩,他说我要和武男玩,人家就要笑话我;从前我和杰蒙玩,也是他给……他说杰蒙是德国人,我们同他们是什么交战国,他不许我理他,现在他又不许……”正说着二弟连忙从外面进来,哄着小弟弟说,“我劝你不要和武男玩,不是说你,是怕你叫同学们笑话。”小弟弟牵着二弟的手,低着头说,“你平日也有朋友,怎么人家都不笑话你?”二弟笑了,说,“我的朋友都是中国孩子,武男却是……,小弟弟!你忘了上次我们听的演说么?学生要爱国!”小弟弟想了一会儿说,“他也爱我们的国,我们也爱他们的国,不是更好么?各人爱各人的国,闹的朋友都好不成!我们索性都不要国了,大家合拢来做一国,再连上杰蒙……”

  二弟忽然从笔筒里,拿出那一柄国旗来,放在小弟弟的手里,凝视着他说,“小弟弟,你爱这国旗么?”小弟弟低低的说,“我——我爱这国旗!”二弟说,“你还小呢,你只懂得爱朋友,不懂得爱国。也罢,现在你爱这国旗罢,不要再出去了!”小弟弟也不言语了,接过旗儿来,两个弟兄牵着手儿,并着肩儿站着。

  我看着他们,一声儿不响,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热烈的感觉。

  细碎的木屐声音近了,一个白胖的小脸儿,露在外院的门边,小头儿点着,小手儿拿着小旗儿招着,二弟指给小弟弟看,说,“你看武男也拿着他们的旗儿呢,人家都懂得爱国!”小弟弟看着二弟,看了一会儿,也便摇着头儿,招着旗儿。

  一样可爱的小脸儿,一样漆黑的头发,一样黯寂可怜的神儿!

  两个孩子,隔着窗户,挥着旗子,却都凝立不动。

  我看着他们,一声儿不响,心中另起了一种异样伟大的感觉!

  国旗呵,你这一块人造的小小的巾儿,竟能隔开了这两个孩子天真的朋友的爱!

  这小小的巾儿,百千万面,帐幕般零零碎碎的隔开了世界上的,天真的,伟大的爱!人类呢,都蒙蔽在这百千万面的旗影里,昏天黑地的,过那无同情,不互助的生活!

  “小弟弟,你出去和你的朋友玩罢,国旗算什么?”

  两个旗儿,并在一处,幻成了一种新的和平的标帜。两个孩子拉着手,并着肩,向着晚霞边的草场走去。

  我拊着二弟的肩,目送着这两个孩子,走入光影里,还隐约听见他们说,“我们索性都不要国了,大家合拢来,再连上杰蒙——”

  二弟慢慢的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姊姊——大家合拢来……朋友的爱,是比国家的爱,更……我的话说错了!”

  书还在桌子上,刚才凝想的那一段,又跳上眼帘来:

  “因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 
 
 



 
                   
超人
 
  何彬是一个冷心肠的青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和人有什么来往。他住的那一座大楼上,同居的人很多,他却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间食堂里吃饭,偶然出入遇见了,轻易也不招呼。邮差来的时候,许多青年欢喜跳跃着去接他们的信,何彬却永远得不着一封信。他除了每天在局里办事,和同事们说几句公事上的话,以及房东程姥姥替他端饭的时候,也说几句照例的应酬话,此外就不开口了。

  他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屋里连一朵花,一根草,都没有,冷阴阴的如同山洞一般。书架上却堆满了书。他从局里低头独步的回来,关上门,摘下帽子,便坐在书桌旁边,随手拿起一本书来,无意识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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